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八二


  半個小時後,他坐在這兒,啜飲著波旁酒,斥責北方「道德的特權」。他流了不少血,但幸好當我扶持著父親走入迎賓的接待室時,飯店的「家庭醫師」湊巧也在那裡。這個醫生看起來是個酒鬼,但是他知道怎麼料理撞傷。冷水和繃帶終於止住了血,雖然老頭子還是怒不可遏。他繼續憤憤地咒駡麥基。他的話雖然生動,卻有點過於冗長了,我瞭解到老頭子的忿怒並非是為了充紳士氣派或裝模作樣,而是一種對好儀態及公共禮儀的信仰。

  最後這場謾駡——或許還加上受傷的驚嚇——似乎使他筋疲力盡了;他的臉色蒼白,我催促他上樓就寢。他不情願地回到五樓房間裡,在兩張單人床中的其中一張躺了下來。我在那裡過了兩個無眠而消沉的夜晚,(主要是我仍為蘇菲和納森的事感到氣餒)雖然有一小部電扇,依舊汗流浹背。父親雖疲憊,卻仍絮絮不休地說著南方的事。(後來我明白了此次他的造訪,至少有部份原因是為了將我由北方人的掌握中救出;雖然他從不直接說。)那一夜他在入睡前最後說的便是希望我離開這個騷亂的城市,回到我所歸屬的鄉村。當他喃喃說著什麼「人類的容積」時,他的聲音顯得極其遙遠

  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和一個不滿的南方父親在紐約的夏季度過幾天,其情形是可以想見的。我們探訪了兩處以前我們都沒去過的旅遊勝地:自由女神像和帝國大廈頂樓。我們搭上遊覽船在曼哈坦兜了一圈。我們到無線電城音樂廳去看了一場羅勃·史戴克和伊夫林·柯伊主演的喜劇。我們到現代藝術博物館去參觀,原先我以為這個地方可能會觸犯老頭子,沒想到他卻興高采烈——那些直角、明亮的新潮藝術品帶給這位技師特別的愉悅。

  我們在哈代自助餐廳吃飯,也到過奈迪、託福和朗臣。我們到過一、兩個酒吧,但每晚都很早休息,總是談到那座位於泰瓦鎮內的農場和花生田。我父親會打鼾。哦,上帝,他的鼾聲真大!第一夜我還能在那些噴氣和咕嚕嚕的吞咽聲中打了一、兩回盹。但現在我回想起這些巨大的鼾聲在最後一晚成為我失眠的導因,又和我狂熱的思潮形成一種喧囂的對位;迅即飛逝但苦澀的罪惡感,像貪噬的女妖般襲擊我的情欲,最後是南方甜美而幾乎令人難忍的回憶,使我翻來覆去,睜眼躺到天明。

  罪惡感。躺在那裡,我想到小時候父親從來沒有嚴厲地處罰過我,只在一次——那是為了我犯了不可原諒的罪行。那和我母親有關。她死去的前一年,那時我十二歲,蠶食我母親的癌開始侵入她的骨頭。有一天她衰弱的腿癱軟了;她跌倒在地,摔斷了脛骨,沒有再複元。此後她走路時必須套著金屬夾,拄著拐杖。她不喜歡躺在床上,只要可能寧願坐著。每當她坐著時,她就把套著金屬夾的腿伸向前,放在櫈子或腳墊上。

  那時她才五十歲,我明白她自知來日無多了;有時候我看得出她的恐懼。我母親不間斷的看書——書一直是她的麻醉劑,直到難以忍受的痛楚開始後,真正的麻醉劑才代替了賽珍珠——我對她最深刻的記憶是她在死前的最後一段日子裡,灰色的頭上戴著眼鏡,枯瘦的臉埋在「你不能再回家」裡。(在我看渥爾夫的作品前,她早就是他忠心的書迷了。)一幅專心而安寧的肖像。我也記得,天冷時她用來蓋在不良於行的腿上,那條磨損的阿富汗毛毯。維琴尼亞州泰瓦鎮並沒有真正酷寒的天氣,但是在氣候險惡的那幾個月裡,也會有凍人心脾的時候,更由於寒冷的罕至,格外令人受不了。我們的廚房有個燒煤的暖爐,可以補充客廳小壁爐的不足。

  冬天下午,我母親就躺在壁爐前面的沙發上看書。我是獨子,受到相當的寵愛;冬天放學後,我所要做的少數工作之一,就是趕回家去看看火爐裡的燃料還夠不夠,因為我母親雖不是完全不能動,卻沒有力氣將木塊丟進爐火裡。家裡的電話放在相鄰的房間,因此她無法使用。現在大概已經很容易猜到我所犯的罪行了:有一個下午我棄她不顧,我和一個同學坐上他哥哥的華麗新車去兜風。我愛死那輛車了。它的俗麗使我欽羨。我們得意洋洋地開車到結霜的鄉間去閒蕩,消磨了整個下午,直到暮色降臨,氣溫也降低了;五點鐘左右,車子在離家極遠的松林中停下,我開始意識到突起的寒風和刺骨的冰冷。我第一次想到爐床,被我遺棄的母親,在驚慌中覺得很不舒服。耶穌基督,罪過……

  十年之後,躺在迎賓飯店五樓床上,聽著父親的鼾聲,我痛苦地想著我的罪愆,但這種痛苦混合著溫柔的感激,為了老頭子對我怠職的處置。本質上他是個基督徒,心地慈悲。那個陰暗的傍晚——我記得當我們的車往回家的路途奔馳時,針刺的雪花已迎風飄舞——父親下了班,在我到家半小時前回到母親的身側。我抵達家門時他正暗自低咒,按摩她的雙手。小屋的灰泥牆擋不住嚴冬的襲擊。

  火在幾個鐘頭前就已經熄滅了,他發現她蓋著阿富汗毛毯無助地顫抖,嘴唇枯澀發紫,臉因寒冷而變得乾裂,流露著驚恐。她徒然地用手杖把一截木頭推到爐火去,弄得滿屋子都是燜出的煙。當她又回頭看她的暢銷小說時,愛斯基摩的浮冰景象就這樣將她吞噬,套在她那無用而扭曲的腿上的金屬夾也逐漸變得冰冷。

  當我沖進門,整個房間裡攫獲我心靈的一個印象就是她的眼睛。那雙藏在鏡片後的褐色眼睛,在驚恐和痛苦中和我的相遇,然後便迅速移開。也就是她那調開的目光迅速將我定了罪;那就像一把砍掉一臂的彎刀一樣的快。我惶恐地憬悟到,我是那麼怨憤她帶來的累贅和困惱。她哭了,我也哭了,我們傾聽著彼此的哭泣聲,似乎相隔一個寬闊而荒涼的湖泊。

  我確信我父親責駡了我幾句。但是我不記得他罵了什麼話,只記得他罰我關在放木柴的小棚裡,在冰冷的黑暗中,冷澀的月光由窗櫺照了進來,我顫抖、哭泣,受到我母親所受過的痛苦,我想我被幽禁了不到兩個鐘頭,然而我願意在柴房裡待到天明,事實上,我願意凍死在那裡,只求能夠贖罪。可不可能是我父親的正義感本能的知道,我需要這樣適當的懲罰好贖我的罪呢?無論我的罪惡如何,都是難以補償的,因為在我心裡,這和我母親痛苦的死是糾纏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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