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八一


  因為,才不過幾個小時前,在布魯克林區,我以為蘇菲和納森永遠自我的生活中消逝了。我確信——我別無理由作其他想法——我再也不會看到她了。因此我憂鬱的離開葉塔·紀曼的房子,搭地下鐵,到曼哈坦區去找我父親——自從母親去世後我還沒這麼沮喪過。這是一件混合著喪失和焦慮,糾結和慌亂的事。望著地下鐵隧道昏茫而迅速飛逝的燈光,痛楚像巨大的重擔直壓著我的肩膀,沉重得似乎壓擠了我的肺部,使我的呼吸變成不規律的喘息。

  我並沒有哭,但是有許多次我覺得自己病懨懨的。彷佛我剛目睹了一個無所感覺的死亡,彷佛蘇菲剛剛在一次發生於一眨眼間的交通事故中被抹除了,留下倖存者在驚愕中甚至忘了詛咒上天。火車穿過第八大道下滴水的地下墓穴時,我只知道我仍然無法相信,我已經和我一生最在意的兩個人永遠別離了。

  「我很佩服你的勇氣。」我們在雪利餐廳吃近似宵夜的晚餐時,我父親對我說:「我計劃待在這個城的七十二小時,大概是多數文明人所能忍受的極限。我不知道你怎麼受得了。大概是年輕吧,我想,你們這種年齡擁有奇妙的彈性,使你們得以被一個城市的多面性所迷惑。我沒有到過布魯克林,不過,你在寫給我的信中提到那裡的某些地方會使人想到李契蒙,這是真的嗎?」

  儘管由泰瓦鎮搭火車到這裡來是一段相當漫長的路程,我父親卻情緒高昂,使我得以暫時拂去混亂的心事。他提到自從一九三〇年代末期後,他就沒有來過紐約了,這個都市比以前更繁華,更富裕。「這是戰爭的成果,兒子。」父親說:「戰爭使我們脫離了經濟蕭條時期,在它的過程中,又使我們成為世界上最有權勢的國家。如果有一件東西使我們得以領先共產黨國家多年,那就是:錢,我們有錢得很。」

  然而,來自南方的旅居者儘管對經濟有關的事物有透徹的見解,卻很少不對紐約的旅館價目表及各種物價目瞪口呆的,我父親也不例外,暗自對晚餐的結帳單咕噥不已:我想大概是四塊錢左右——想想看!——在這個通貨緊縮的時局,以這個大都會的標準看來,算不上索價過高。「在家鄉里,」他抱怨道:「四塊錢可以享受一整個週末了。」然而,當我們踱步往北穿過時代廣場,往百老匯走去時,他又恢復了泰然自若的神色。時代廣場會使老人浮現虔誠思索的表情,雖然父親從不是個信仰虔誠的人,而且我相信他的反應是由於驚愕,而非真正的不贊同。

  那年夏天的時代廣場就肉欲而言,並不比俄馬哈或鹽湖城等基督教城市晦暗的廣場更墜落。然而,這裡仍有舉止隨便和服裝怪異的人,得意洋洋地穿行於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使得我忙於傾聽父親的感歎,看他盯著那些黑白混血的雛妓,暫時忘了心裡的哀傷。我不禁想著:他找過妓女嗎?他鰥居了九年,理應有這種經驗,但是他就和他們那一代的南方人一樣,對於性是抑制而閉口不談的,我對他的性生活毫無概念。

  在哥倫布圓環,我們招了一輛出租車,駛回迎賓飯店。我一定又顯得意志消沉了,因為我聽見他說:「怎麼了,兒子?」我胡扯了一句胃病,未再多言。雖然我很想讓某個人分擔我的心事,卻又覺得難以說出最近的這次生活巨變。我如何適當的訴說我的損失,而不提及這個損失複雜的情況:我對蘇菲的暗戀,我和納森的友誼,幾個鐘頭前納森的失常,還有最後那突如其來、令人痛苦的棄絕?我父親不喜歡看俄國小說(其中情節與某些通俗劇類似),絕不可能瞭解這番故事。「你該不是有金錢上的困難吧?」他問道,又說他明白幾個禮拜前,他寄給我那筆賣了阿提斯特所得的錢,是不可能維持太久的。接著他又以一種溫和而迂回的方式,提到我再回南部居住的可能性。他才剛試探性的提這個話題時,我甚至還未加以回答,出租車便已經在迎賓飯店門口停了下來。「我認為,」他正色道:「住在一個到處都是像我們剛才所見到的那些人的地方,對於身心健康並不很有利。」

  就在這時,我目睹了一段說明了北方和南方分立的插曲,比任何社會學或藝術上設想的作品都要實在。這件事涉及了兩個可歎而不可原諒的錯誤。最初的錯誤,無疑是由我父親而起,雖然南方的小帳——至少到那時為止——通常可以避免,也從不曾認真執行,他應該瞭解給麥基五分錢小費——還不如根本不給的好。麥基的錯,是他對我父親的反應,他吼了一句:「去他媽的屁股眼兒!」我並不是說,習慣於沒有小費或只收到少許小費的南方的出租車司機就不會感到不舒服;但是無論他們心裡怎麼嘀咕,在表面上仍會保持寧靜。我也不是說紐約人聽了麥基的咒駡會不以為忤;但這句髒話在街上及出租車司機口中都是習以為常的,大多數的紐約居民會假裝沒有聽見,閉嘴不語。

  我父親剛下車走沒兩步,回過頭來對著前面車窗,難以置信的問:「我聽到你說了什麼?」措詞是很重要的——不是「你說什麼?」或「你說些什麼話?」而是強調「聽到」兩個字,其意義本來就是輕蔑而猥褻的。在陰影中麥基看起來是個紅發、粗脖子的人物。我沒有看清他的臉,不過由聲音聽來他年紀頗輕。如果他開車加速離去,一切大概也就不了了之,但儘管他猶豫了一下,卻也會令我察覺到一種不妥協的氣氛。當麥基回答時,甚至更清楚的表白了他的想法:「我說你是個去他媽的屁股眼兒!」

  我父親回嘴時,聲音變成一種壓抑的叫喊——雖不大聲,卻怒氣衝天。「而我認為你是這個可憎的城市孕育出來的沒屁股的廢物!」他用承襲自祖先那種超越時空的修詞宣告說:「你是個可惡的無賴,不比下水道的老鼠更文明!在美國任何一個高尚的地方,一個像你這樣口出穢言的人,會被帶到廣場去接受鞭打!」他的聲音略高了些,在迎賓飯店的大天幕下頓了一下。「但是這地方既不高尚也不文明,所以你可以自由地對同市的居民使用這些肮髒的言語——」他的話被麥基猛地將車子開向前,疾駛上大街給打斷了。父親也倏地轉了一圈,腳步不穩地退回人行道,他像個瞎子般撞上「不准停車」的鐵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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