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七六


  「那麼,先生,我就解釋我為何會被挑入速記團吧。去年四月我剛到這裡時,和女營房的一個女警衛吵了一架。她是我們那一組領導員的助手,說真的,我很怕她,因為……」她遲疑著,謹慎地思索該如何啟齒,但她知道她的聲音已做了暗示。然而霍斯睜大眼睛,等著聽她說下去。

  「毫無疑問,她是個同性戀者。」他終於說道。他的聲調疲累,但卻尖刻而不以為然。「那些娼妓——那些出身漢堡貧民窟的下流豬,總部誤以為將她們派到這裡來可以使你們較有紀律——會欺淩女犯人。簡直是荒唐!」他頓了一下。「她是個同性戀者,是吧?她想要占你便宜,我說的對不對?這是必然的。你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他又停住口,使她咀嚼著這句評述。(這是否有任何含意?)「我鄙視同性戀,」他又說:「光想到這種行為就使我噁心。我甚至無法忍受看到一個同性戀者,無論是男是女,不過這卻是被拘禁的人所需面對的一件事。」蘇菲眨眨眼,就像是一卷迅速滑過眼前的影片,她看見早上瘋狂的序曲,看見衛菡敏那頭紅發離開了她的私處,那饑渴的雙唇在驚恐中張成一個「O」型,眼睛閃著害怕的光芒;她望著霍斯嫌惡的臉,思及管家,覺得自己開始壓抑著一聲尖叫或一串笑聲。「簡直是荒謬絕倫!」司令官加了一句,憎惡地抿著嘴唇。

  「不只是佔便宜而已,先生。」她脹紅了臉。「她想要強暴我。」她不記得曾在這個男人面前說過「強暴」這兩個字,臉色更紅了,然後又慢慢消褪。「那真是很可厭。以前我從不明了——」她猶豫了一下——「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欲望竟會這麼——這麼強烈。現在我知道了。」

  「被拘禁的人會有異於尋常的舉止。說給我聽聽。」但她還沒有回答,他卻伸手從披在床畔椅背上的外衣口袋裡,掏出一根錫紙包的巧克力棒。「真奇怪,」他心不在焉地說:「這些頭痛。起初我會感到噁心。等藥力開始發作時,我卻總是很餓。」他剝開巧克力的錫紙,把巧克力棒遞到她面前。在驚訝和遲疑中,蘇菲緊張地掰了一截巧克力,放進嘴巴裡,明白她在努力表現隨意之中,違背了貪心的渴望。不要緊。

  她繼續迅速的敘述,一邊看霍斯津津有味地吃著剩餘的巧克力。「是的,那個女人是個同性戀者,也是個妓女。我不知道她是來自德國的那裡——我想大概是北方——但她們塊頭很大,想要強暴我。她已經盯了我好幾天了。有一晚她在廁所裡和我交涉。最初她並未使用暴力。她答應給我食物、肥皂、衣服、錢、任何東西。」

  蘇菲停了好一會兒,現在她直視霍斯那雙警戒而著迷的深藍色眼睛。「我非常餓,可是——我也和您一樣,先生,非常厭惡同性戀——開口拒絕並不困難。然後這個女警衛便勃然大怒,開始攻擊我。我大聲對她叫喊,又開口求她——她把我按在牆上,用她的手摸索我——這時小組領導員進來了。

  「領導員立即制止了這件事,」蘇菲繼續說:「她把女警衛調開,叫我到她位於營房末端的房間去。她真不壞——雖然像你說的,先生,她也是個娼妓,可是卻不壞。事實上,她相當和善。她說她聽見我對那女警衛的叫囂,覺得十分驚訝,因為營房裡新來的女犯都是波蘭人,她想知道我是在那裡學會說一口流利的德語。我們談了一會兒,我看得出她喜歡我。我想她不是個同性戀者。她是多特蒙德人。她非常喜歡我的德語,暗示她或許可以幫我的忙。她讓我喝了杯咖啡,就讓我離開了。自從那次以後,我又見了她好幾次,看得出她對我很有好感。過了兩天,她又要我到她的房間去,先生,你手下的一名士官也在那裡,集中營行政部的甘特少尉。他費了點時間詢問我,問到我的許多資格,當我告訴他我會打字,也會波文及德文速記時,他告訴我說,或許我在打字團會有些用處。他聽說有個助手的缺——必須長於語言。幾天之後他又回來,說我將會被調組。因此我才會到……」

  霍斯已經吃完了巧克力棒,用手肘撐起身子,預備點根香煙。「我是說,」她歸結道:「那以後我就在速記組工作,一直到十天以前,我才被通知必須到這裡來擔任特別的工作。這裡——」

  「這裡,」他插嘴到:「你就到這裡來了。」他歎了口氣。「你運氣很好。」他接下來的舉動使她如觸電般的驚奇。他伸出沒有拿煙的手,非常細心地挑起沾在她上唇邊緣的一點東西;那是她剛才吃的巧克力屑,現在捏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間,她看著他緩緩地把手指移向嘴唇,將那一點巧克力屑放入他的嘴裡。她閉上眼睛,為這個特別而奇異的姿態深感困惑,她的心再次怦然跳動,頭部也有點暈眩。

  「怎麼了?」她聽他問:「你的臉色很蒼白。」

  「沒什麼,司令官先生。」她回答:「只是有點頭昏,很快就會消失了。」她仍然閉著眼睛。

  「我做錯了什麼事!」他的聲音是狂喊,使她驚悸的張開眼睛,看見他猝然站起身,走到窗畔。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背,他站在那裡時,她似乎看見整他個身子都打著顫。蘇菲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思索著巧克力這出短劇是否為了更親昵的前奏。也許確實如此;此刻他發著牢騷,好像認識她已有多年了。

  他握拳敲敲頭部。「我想不出他們認為我做錯了什麼事。柏林的那些人,真是不可理喻。他們要求一個過去三年來盡心竭力的人成為超人。他們根本不知道,忍耐那些無法履行原定計劃的承包商、懶惰的居間者,和日程落後、甚至無法運送的供貨商是怎麼樣的情形。他們從沒有和波蘭白癡打過交道!我忠心盡力了,卻得到這樣的回報。這個藉口——說這是升級!我被踢到歐瑞倪安堡樓上,還得忍受他們調萊漢夏來接替我——萊漢夏,那個令人受不了的自大狂,自以為他多有績效而傲慢不堪。這整件事令人作嘔,絲毫不使人感激。」真奇怪:他的聲音與其說是生氣或懊惱,倒不如說是鬧彆扭。

  蘇菲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她察覺另一道裂縫輕輕開啟了。「對不起,先生。」她說:「如果我說錯了,也請原諒我這麼建議。也許他們十分明白您的難題,您的辛勞,以及您的工作使您精疲力竭。請再原諒我一次,但是我在這個辦公室的幾天以來,注意到您所經常承受的不尋常壓力,巨大的壓力……」她這種諂媚的關懷小心翼翼地流露。她的聲音縮小消失,但她的眼睛則緊盯著他的頸背。「說不定這正是您的……您的奉獻所得到的報償。」

  她不再說話,隨著霍斯的視線望向下方的田野。方向變化莫測的風,又把柏肯諾的煙吹走了——至少目前是如此,清朗的陽光下,那匹白色種馬再一次環著圍場奔馳,尾巴和鬃毛在一小陣塵霧中如浪起伏。即使有窗子相隔,他們仍然聽得見它那奔跑的蹄子發出噠噠的響聲。司令官吹了聲口哨;摸索著口袋,找尋另一根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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