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七五


  如果正如她所懷疑的,這是造成他頭痛的緣故,那麼他無能使火葬場按照計劃建造、是否與他突然被調回德國有所關聯呢?她打著最後一行,同時思索著這些問題時,他的聲音猝然響起,使她嚇了一跳。當她抬限望向他時,好奇而又憂慮地領悟到他躺在那張臥床上,必然已盯著她看了好幾分鐘了。他對她招招手,她站起身,走到他身邊,但由於他並未示意她坐下,她仍恭謹地站著。

  「好多了。」他冷靜地說:「這種藥真是神奇。不僅減輕了痛楚,而且也壓制了嘔吐感。」

  蘇菲答道:「我真高興,司令官先生。」她覺得雙膝打顫,為了某種原因,她不敢俯視他的臉。她突然記起幾個鐘頭前她吐在樓梯上的無花果,胃部一陣饑餓的刺痛,雙腿更加虛弱,也抖得更厲害。不知過了多久,霍斯一直沒有開口。她不敢看他。他現在是否正無聲地打量她,評估她?「我們會有一桶樂趣樂趣樂趣,」波卡舞的歌聲隱約由樓下面傳來,在手風琴的伴奏下重複著和音。

  霍斯終於說道:「你何以會到這兒來?」

  她不加思索地回答:「是在華沙的一次兜捕。那是初春的事。我搭上一班華沙的火車時,蓋世太保上車兜捕犯人。他們發現我帶了違法的肉,一點火腿——」

  「不,不,」他打斷她的話:「我不是問你怎麼到集中營來的,而是問你何以能脫離婦女營房。我是說,你怎麼會被挑到速記團的。有許多公民都會打字。波蘭公民。但是並沒有很多犯人有幸可以找到速記的差事。你可以坐下來。」

  「是的,我是最幸運的。」她說著,坐了下來。她的聲音已經放鬆,注視著他。她注意到他的汗仍涔涔流下。他現在仰臥著,半閉著眼,有一抹陽光照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種無助的神情。他的卡其襯衫被汗水陰濕了,臉上還有一顆顆的汗珠。不過他看起來的確已經不再為劇烈的痛楚所苦。「我真的非常幸運。我想這是命中註定的。」

  在短暫的靜默後,霍斯問她:「你說的命中註定,是指什麼而言?」

  這一剎那,她決定冒險利用他已給予她的開頭,不管這些話聽起來多麼荒謬、噁心、鹵莽。過了這幾個月好不容易有了這個機會,她若繼續扮演一個遲鈍的奴隸未免太喪氣了,雖然她的大膽一試可能會被認為是放肆之舉。她心想:就孤注一擲吧。因此她竭力以平靜的聲音說,「命中註定我會遇到您。」她雖明白這些話像演通俗劇似的,卻繼續說下去:「因為我知道只有您才會瞭解。」

  他再度一語不發。「啤酒桶波卡舞」已經換了一條提洛爾高山情歌。他的沉默使她困擾,她突然覺得他對她十分猜疑。也許她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她愈來愈感到噁心。由魯尼的口中(及她自己的觀察)她知道他厭恨波蘭人。她有什麼理由自認是個例外?為了隔絕柏肯諾發臭的煙霧,閣樓的窗子關得緊緊的,因此在這個溫暖的房裡有種陳腐的塑料、磚粉和浸水木材的黴味。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這股氣味,聞起來像菌類的味道。在這種難堪的靜默中,她聽見被困的那幾隻青頭蒼蠅發出嗡嗡響聲,還有它們碰到天花板時輕微的砰砰聲。貨車停靠的嘈雜聲也由遠處傳來,沉悶而模糊,幾乎聽不見。

  「瞭解什麼?」他終於以一種冷然的聲音問道,又給予她一個小小的隙縫,使她得以安置一個鉤子。

  「您會瞭解這實在是個錯誤,瞭解我根本是無辜的。我並沒有犯下什麼嚴重的罪,因此我應該立刻就被開釋自由。」

  好了,她終於這麼做了,說出口了,迅速而流利;熱烈得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這是她已練習了許多天,卻又懷疑自己是否有勇氣說出口的臺詞。現在她的心劇烈而狂野的跳動,使得胸骨發痛,但她對自己成功的控制住聲音,又感到十分驕傲。她發音的輕快、流暢,也使她覺得安全。

  這個小小的勝利驅使她繼續說下去。「我知道您或許會認為我這樣說實在很蠢,司令官先生。我必須承認乍聽之下這令人難以輕信。可是我想您會承認一個像這樣的地方——這麼大,牽涉到這麼多人——難免會發生一些錯誤,一些嚴重的錯失。」她停住嘴,聽著自己的心跳,想著他是否也聽得到,卻又明白她的聲音仍十分正常。「先生,」她繼續說,語氣有些強調。「我希望您相信我,我所以被拘禁在這裡是一個可怕的誤審。您是知道的,我是個波蘭人,也確實犯了在華沙時被控的罪名——私運食物。可是這只是小罪,您不知道,我只是想把那截火腿帶去給我重病的母親吃。我懇求您試著瞭解在我的苦衷下,這實在算不上是個罪行。」她猶豫著,內心激昂。

  她是不是逼得太緊了?她是否該暫時煞車讓他採取下一步,或者她該繼續說?她立刻決定:肯切簡短,但再說下去。「先生,您瞧,事情就是這樣的。我是克瑞科人,我們一家都忠於德國,多少年來我們是那些熟愛第三德國政府的先鋒,景仰納粹主義和領袖的原則。我父親是個反閃人主義者——」

  霍斯呻吟了一聲,打斷她的敘述。「反閃人主義,」他以困倦的聲音低聲說:「反閃人主義。我什麼時候才可以不再聽到這個詞匯?我的上帝,我聽都聽煩了!」他歎了一口氣。「猶太人。猶太人!我跟猶太人就這麼沒完沒了嗎?」

  他的不耐煩使得蘇菲退縮了。她察覺她的策略並未奏效:她說過頭了。幾分鐘前當霍斯問她:「你何以會到這兒來?」然後又指出要她解釋為什麼就好,他就只意味如此,不想談及命運、誤審、和反閃人主義的事。他的話就像一陣吹襲過她的北風,她轉變路徑,心想:那麼,就遵照他所說的去做吧,把絕對的實情告訴他。精簡,但說出實情。如果他想的話,他反正可以輕易就查明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