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七〇


  但教授事實上是個愛國者,而且至少有一件事是千真萬確的。他心裡的這些想法絕非為了討好納粹而發。這篇論述是站在波蘭的觀點著眼的,他是個極有原則的思想家,不可能想到要藉這個哲學性的言論作為他個人進身之階,更別說最終拯救他的肉體。(事實上,迫近的衝突阻止了這本宣傳手冊以任何形式出現在德國人面前。)他也稱不上是個賣國賊或通敵者,因為九月時當波蘭淪陷,克瑞科並未受損的成為統治波蘭的政府中心,他去找希特勒的朋友韓斯·富南——也就是總督——提供服務時,並非意欲背叛他的祖國,而是想出任一個為波蘭人和德國人雙方利益設想的顧問和專家。毫無疑問的,他是為理想主義所驅使的。

  痛恨父親和丈夫的蘇菲,常會在他們站在走廊上談論時,偷偷溜過,那通常是在教授早晨出門以前。他的低語混合了焦躁和希望,他的聲音中有種奇怪的嘶啞。

  儘管他請求、奔走、遊說:去許多機關毛遂自薦,他那狂熱的努力卻付諸流水。沒有任何官員注意他,聽他陳言,必定使他深受打擊。但是教授又犯了一個嚴重的失誤。在情感和知識上,他都是德國另一世紀文化的繼承者,那個時代早已灰飛煙滅,不復重現了,因此他一點也沒有想過,他根本不可能迎合這以技術專家第一、政治主義的國家種種無情的統治和機械方法。教授成為納粹戰爭第一批犧牲者之一,只為了他「不合所需」——就是這麼簡單。

  或許有人會認為,他被回拒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是個「波蘭仔」,這是德國人對波蘭人輕蔑的稱謂。由於他是個波蘭仔,同時又是個知識分子,他那焦憂、神采奕奕、又乞憐哀求的臉孔,在蓋世太保總部並不比一個傷寒病患者受歡迎,但教授很顯然並不知道他自己已有多麼落後。

  那年初秋當他徒然的奔走之際,死亡的喪鐘已無情的敲響。在納粹惡魔的眼中,他不過是另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因此十一月一個陰濕的早晨,當蘇菲一個人跪在聖瑪莉亞教堂時,她先前所描述的預感突然湧現,忙奔到學校——發現中世紀的校園已被德軍封鎖,而一百八十名教職員在德軍的長槍和機槍脅迫下成為俘虜——教授和卡西岷已成為奔向黃泉的不幸者。她再也沒有看過他們了。

  後來在修正她的故事時(我完全相信),她告訴我她父親和丈夫被捕,她從未感受過生離死別的哀傷,只覺得有種刺骨的震驚、恐懼、和巨大的損失感。她的整個自我意識都松脫了。因為德國人如果能夠不斷地攻擊這些毫無抵禦、毫不起疑的教師,天知道在未來這些年,波蘭還會發生什麼可怖的事。她所以和母親相擁而泣,僅只是為了這麼一個原因而已。她母親則是真的崩潰了。她是個甜美、順從、沒有主見的女人,對她丈夫的愛至死不渝,蘇菲也為她母親的哀痛而悲哭。

  教授雖想為自己開脫,結果卻徒勞無功。更諷刺的是,德國人竟拘禁並槍決了一個後來他們可能會認為是個先知的人——一個不平凡的斯拉夫哲學家,他的「最後解答」提議在艾契曼及其同謀者之前(甚至在夢想者及發明者的阿道夫·希特勒之前)。他曾經寫過一張潦草的短箋給蘇菲的母親,這也是她們所接獲的唯一一封信,信中寫道:「我帶了我的宣傳小冊?我不明白何以我無法見到此處的當局者,讓他們看看……」

  童年的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撫觸和愛:和她一起散步、伸手撫平她零亂的金髮,他也曾在一個仲夏早晨,帶她到威衛堡下方鳥語花香的花園去搭小馬車。蘇菲記得這一切,因此當他的死訊傳來時,她仍感到一種灼燒般的痛苦,她看到他倚著薛辛霍森的一面牆,在一陣子彈的掃射下跌落,跌落……

  §十

  蘇菲住在霍斯家時所睡的地下室,因為建在地下又環有堅硬的石牆,是集中營極少數不會被燒人肉的氣味所滲透的地方之一,這也是她何以盡可能待在那裡的緣故。雖然放那張稻草床的地方又濕又暗,而且有發黴的臭味,牆壁後的某個地方,會傳來排水溝和樓上廁所水管的流水聲,半夜時她偶爾也會被一隻毛茸茸的大老鼠嚇醒。但大致說來這個昏暗的煉獄,比之其他簡陋的營房卻要好得多了。

  在這裡,她逃脫了在集中營裡所要忍受的殘酷和困乏,嘈雜和毫無隱私,而且睡眠奇少。此外,她從無法使自己保持乾淨。然而,在這裡她只和幾個囚犯同住。這個地下室最奢侈的設備之一就是有間清洗室。蘇菲好好的使用了這些設備;事實上,她非使用不可,因為這棟華廈的女主人荷薇·霍斯,對塵土有種恐懼症,希望每一個住在她屋簷下的犯人都要衣著乾淨;她在洗衣水裡加了防腐劑,使得住在這裡的犯人身上都有一股殺菌劑的味遭。還有另一個理由:司令官夫人深怕感染集中營裡的傳染病。

  另一點讓蘇菲最歡欣的是睡眠,至少是睡眠的可能性。除了食物和隱私外,缺乏睡眠在集中營裡是非常普遍的;只有在睡眠中犯人才能逃脫那永無休止的折磨,而且很奇怪的通常他們都會好夢連連,因此他們幾近貪婪地渴求睡眠。在霍斯家安靜而孤立的地下室,蘇菲得以在數月以來第一次安穩的入睡,沉浮在夢境之中。

  地下室大致由中央劃分為兩個部份。在木牆的那一邊住著七、八名男犯;多半是波蘭人,他們不是在樓上工作的工匠,就是廚房裡的洗碗工,還有兩個人是園丁。除了路過之外,男、女犯人絕少混在一起。木牆這一邊除了蘇菲外,還有三名女犯。其中兩名是猶太籍的裁縫師,她們是來自列日的一對中年姊妹,由於善於女紅而逃過了瓦斯的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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