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六九


  「我父親又繼續訓斥我缺乏知識,我覺得臉好燙,可是我充耳不聞,別過臉去。我記得我心想,爸爸,爸爸,求求你,我只想要喝杯茶而已,接著我父親不再攻擊我,回頭繼續看稿子。我驚恐的坐在那裡,凝視自己的雙手。咖啡店裡冷得要命,就像是冰窖一樣。我聽到四周的人低聲交談,聽起來似乎都很感傷,外頭的街道上風聲颼颼,我突然聽清楚我四周的每個人都在談論將來臨的戰事。

  我覺得好像都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槍聲了。我心裡好害怕,想要站起來跑開,但我卻只能呆坐在那裡。最後我聽見我父親問顯克維支要費時多久才能印好,急件,顯克維支回答後天就可以了。然後我父親又和卡西岷談論把這些宣傳小冊發給學校裡的教職員。大部份的宣傳小冊將送到波蘭、德國和奧地利各處,但我父親打算留下幾百本波蘭文在教職員之間傳送。我又聽到父親指示卡西岷——我說指示,因為卡西岷我和一樣受他擺佈——一旦冊子印出便要親自在校園裡發送。當然他需要有幫手。我聽到父親說:『蘇菲會幫你分發。』」

  「那時我意識到要是有什麼我不願被迫去做的事,那就是再和這本小冊有任何瓜葛。想到我必須抱著一大迭冊子在校園裡走來走去分發給教授們,我就感到作嘔。但是我父親一說——『蘇菲會幫你分發』——我就明白我一定會和卡西岷到校園去發這些冊子,就像我從小就去做他要我做的每件事情,替他跑腿、為他拿東西、學打字和速記,以便他隨時需要時可加以利用。

  當我想到我根本無能為力的時候,一種空虛感襲上我的心頭;我不能說不,我不能說:『爸爸,我不會幫你散發這本冊子。』不過丁哥,有件真相我必須告訴你,這是我至今仍然無法完全想通的。因為如果我說我不會幫我父親分發這些東西,只為了我終於明白他所要說的——謀殺猶太人,或許就好聽多了。我知道那是壞事,很可惜,即使到那時候我都還不敢相信他真的是這麼寫的。」

  「但是坦白說,我所想的是另一回事。我終於看清這個男人,這個父親,這個賦予我血肉之軀的人,僅只把我看成一個下人而已,一個奴隸,現在他對我的辛勞卻沒有說一個謝字,而且我還得……搖尾乞憐?——對了,像報販子一樣在大學的演講廳裡搖尾乞憐,只因為他說我必須去做我就去做。我是個成年女人,我想彈奏巴哈,那一刻我想我必定會死——我並不是說為了做他要我去做的事情而死,而是為了我沒有辦法開口說不。

  沒有辦法說——哦,你知道的,丁哥——『去你的,爸爸。』就在這個時候他叫了聲:『喬莎。』我抬起頭來,他對我笑笑,我看得見他那兩隻閃亮的假牙。他的笑容相當愉悅,說道:『喬莎,你要不要喝杯茶?』我說:『不要,謝謝你,爸爸。』他說:『來,喬莎,你一定要喝點茶,你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我真想乘風飛去。我說:『不,謝謝你,爸爸,我真的不想喝茶。』為了要控制自己,我用力咬著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我可以嘗到像咸水般的血。他轉過頭去和卡西岷說話。然後就發生了——這種銳利的恨。這種恨迅速傳遍我的全身,使我感到一陣痛楚,我頭暈目眩,覺得自己就要摔倒在地上了。我渾身發燙,心裡想著:我恨他——這真不可思議,這種恨竟令我這麼痛楚——就像一把屠刀刺入心窩一樣。」

  ***

  波蘭是個美得扣人心弦的國家,(那年夏天我借著蘇菲的眼睛和回憶看到,次年我親眼看到。)在許多方面都和美國南部相似。不只是處處可見的田園景色相像而已——舉例而言,涅魯河兩岸泥濘而單調的沼澤地,就使人想到卡羅萊納海岸陰鬱的大草原;或者在加里西亞的一處農村後街,就和阿肯色斯十字路頭孤寂的小村一樣,搖搖欲墜、飽經風霜的農舍,粗糙的木工,座落在灌木叢中,幾隻瘦巴巴的雞仔在空地上鼓噪啄食——但是這個國家的精神,其飽經蹂躪而憂鬱的心,就像昔日不幸、貧苦而挫敗的南方一樣,使外形也受到了磨折。

  想想看,一個投機政客橫肆不是十年,而是一千年的地方,你就會瞭解波蘭受到多少國家來來往往單調而規則的踐踏——法國、瑞典、奧地利、普魯士、俄國,甚至還曾遭受土耳其這種貪婪的惡魔所佔領。和南方一樣受到掠奪和開拓,也一樣是個普遍貧窮、務農而封建的社會,波蘭和昔日的南方也共有一個對抗這古老羞辱的壁壘,那就是驕傲。對已逝去的榮耀的回憶與驕傲。

  為祖先和家族的姓氏——別忘了還有人為的貴族身分——而驕傲。戰敗的波蘭和美國南方都孕育了一種狂熱的國家主義。然而,甚至屏棄這些真實有力的相似之處不談,還可以發現更表面卻更充沛的文化類似:對馬肉和軍階的熱愛,男人支配著女人(因而也色迷迷的),說故事的傳統,沉溺於烈酒,而且也是各種卑劣笑話的主角。

  另外還有一點,雖然是很表面的,卻使得波蘭和美國南部兩種不同的文化幾乎溶合在一起——那就是幾世紀以來的種族分裂。種族的問題使得波蘭和美國南部同時產生了殘酷和憐憫,頑固和瞭解,敵視和友誼,開發和犧牲,枯萎的憎恨和絕望的愛。

  因此當蘇菲最初虛構了她父親勇救猶太人的童話時,我沒有理由不相信;波蘭人在許多場合中會捨命去救不管遭到任何人迫害的猶太人,是一個無可置疑的事實,雖然當時我對這些事所知有限,我也不會對蘇菲起疑。但就算成千上萬的波蘭人袒護猶太人,為猶太人冒生命危險,仍有許多人殘酷地迫害他們。卑爾根斯基所有的就是前一種波蘭精神,而蘇菲為了解釋奧希維茲的事,終於對我承認了他父親的仇恨情緒。

  教授的宣傳小冊結果如何頗值得一說。蘇菲遵照父親的旨意,和卡西岷到校園裡去分發傳單,但結果這卻成為一個決定性的失敗,最主要的是,學校裡的教職員就和克瑞科的其他人一樣,都憂慮著即將來臨的戰爭,因而對卑爾根斯基的倡言置之不理。克瑞科古老的鵝卵石街道開始人心惶惶。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是最狂熱的急進份子,也不會為教授的理論所分神,一種氣勢洶洶的厄運使得人人無心去理會迫害猶太人的陳腔濫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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