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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就是這樣。他的語氣是那麼冷淡,好像是談著怎麼處理一塊破布似的。他沒有再和她閒聊,又一本正經的指示她寫了幾封信,然後他又回頭處理這個教區神父的痛苦,用德文口述一封信,吩咐蘇菲改成波文,此刻,第二天,蘇菲將這封信打出來,對於自己得以將霍斯刻板無趣的德文,轉變為流暢生動的波文,感到很滿足:「親愛的賈賓斯基神父:得知貴教堂發生的蠻行使我們不覺驚訝困惱。對我們而言,沒有比褻瀆聖物更難以忍受,我們將盡力實行每一步驟,以確保歸還貴教堂珍貴的燭臺。本駐地的軍士全都受過最高原則的訓練,要求每一位禁衛隊隊員——事實上是每一位在佔領區服役的德國人——都要嚴格遵守,但免不了會發生一些小過失,我們竭誠希望您能瞭解……」在安靜的閣樓中,蘇菲的打字聲滴滴嗒嗒響著,霍斯思索著他的污水淨化槽過濾問題,蒼蠅嗡嗡地飛著,遠處的貨車不住地發出聲,和夏日的悶雷無異。

  她一打完信,內心又不覺紛亂起來,因為他剛剛開口說話了,而當她抬起頭時他直視著她的眼睛。雖然打字機的聲音使他的話模糊不清,她幾乎確信聽見他說:「那條頭巾非常漂亮。」她的臉飛上了紅霞,不由自主地舉起顫抖的手,摸著繞在她頭部的頭巾。這條綠色格子頭巾是用便宜的監獄洋布做成的,遮掩著她的腦袋和六個月來長長了的鬈髮。這條頭巾也是一項罕有的特權;只有有幸為霍斯工作的人,才得有這項允准,以遮掩到了某種程度時漸禿的頭顱,無論男女。

  「謝謝你,司令官先生。」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消退了。想到和霍斯交談,她便覺得憂慮而緊張。她的緊張更因為事實上她渴望和霍斯交談而愈增。她的腸胃因害怕而蠕動——不是怕司令官,而是怕她的緊張會使她最終失去了機智、隨機應變的能力、敏銳靈巧的態度、演戲的天賦,以及她迫切渴望驅使他實現她最謙遜的要求。「謝謝你!」她大聲而笨拙地說,心想:你這個笨蛋,安靜一點,他會認為你是個愚蠢的小白癡!她搧搧睫毛,端莊地垂下眼睛,以更輕柔的聲音說:「是珞蒂給我的。傅勞給她兩條,她送我一條。這可以遮住我的頭部。」她平靜下來,想著:別多話,千萬別多話,還不到時候。

  現在他檢視著那封打給神父的信,雖然他自己也承認他對波文一竅不通。蘇菲望著他,聽見他以一種有趣的腔調念了一句波蘭文,但很快就放棄努力,站起身來。「很好。」他說:「但願我們已經安慰了這個不快樂的小神父。」他拿著信大步地走向閣樓門,將門打開,暫時消失在蘇菲的視線之外,呼叫著站在梯間的助手薛富勒。蘇菲聽到霍斯專斷的發令聲,指示薛富樂立刻讓信差把信送到教堂去,薛富勒的回答聲由下方傳上,流露出並不明顯的恭敬。他似乎說:「我立刻上來,長官!」她聽見霍斯不耐煩地叫道:「不,我拿下去給你!」

  司令官喃喃自語的,踏著硬跟皮靴走下幾步臺階,吩咐他的助手——一個來自烏爾木、有張撲克臉的年輕少尉。他們的聲音隱約地由下方傳了上來。然後有一剎那,蘇菲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儘管既無意義又十分短暫——後來成為她對這個時間、地點破碎的記憶中最難以磨滅的。她一聽到音樂聲,便知道那是來自四層樓下客廳裡的那架大留聲機。她在霍斯家一個半星期來,那部機器在白天幾乎從不間斷地播放音樂——至少是當她在擴音器的聽程之內,無論是在地窖裡擺著她睡鋪的陰濕角落,或者像現在這樣在閣樓上,打開的門使得那聲音經過她的耳朵,飄到了屋樑。

  蘇菲幾乎從不聽那些音樂,因為那都是些吵鬧的德國流行歌、嶽德爾山歌和鐵琴和手風琴合奏,差不多都是柏林咖啡廳播放的歌。霍斯那個珠光寶氣、聲音刺耳的妻子——荷薇,一再聽著這些單調嘈雜的歌曲。蘇菲渴想著那部留聲機,直想到她覺得心痛,當她由地下室的住處到閣樓經過客廳時,她總是偷偷看著它。客廳的擺飾和她有一次在波蘭雜誌上「古玩店」上看到的一張圖片一樣:塞滿了法國、意大利、俄國和波蘭的古物,包括各時期各樣式,櫸木地板上堆著沙發、椅子、桌子、寫字桌、情人座椅、土耳其式長椅等等——單一個房間卻放置了夠十二個房間擺設的家具,簡直像是一個瘋狂的室內設計師的作品。

  即使在這一團紊亂中,那架留聲機仍十分突出,那是用櫻桃木作成仿古的式樣。蘇菲從未見過聲量這麼宏大的留聲機,但想到這麼一件神奇的機器卻盡是播放著雜曲小調,她便不覺喪氣。她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走近一看那是歌森牌的,她以為那是瑞典貨,但魯尼——一個看起來愚蠢事實上卻很聰明的囚犯,他在指揮官家裡充任技工,是閒談和消息的主要供應者——告訴她那是美國機器,大老遠的運到這裡來。機器周圍有一迭迭成套的唱片,唱機上則放著一個肥胖的巴伐利亞娃娃,兩頰圓鼓鼓的,吹著一支鍍金的薩克斯風。海登的讚美樂聲緩緩流過……

  音樂穿過霍斯和他的助手,飄向上方,使她興奮地站起身來,似乎是要對它表示禮贊,身子微微顫抖。發生什麼事了?那個傻瓜把這張好唱片放在機器上了?該不會是荷薇突然發瘋了吧?蘇菲不知道,但這無關緊要;(後來她想到一定是霍斯的次女,愛咪,一個十一歲的金髮女孩,臉很圓,臉上長著雀斑。)這無關緊要。

  這美妙的音樂滑過她的肌膚,就像神的雙手一樣,以醉人的冰冷撫觸她;她的軀體感到一陣接一陣的冰涼;在這幾秒鐘,使她像夢遊一般顛躓行走,黑夜和濃霧似乎被熾熱的太陽驅散了。她走向窗畔,由窗玻璃上她可以看見自己蒼白的臉,她頭上的綠格子頭巾,她身上藍白相間的犯人服;她眨眨眼,流下了淚,穿過她的影像望向窗外。她再次注視那匹神奇的白馬,現在它停在草地上吃草,更遠些是那群羊,再過去,仍是那綿延的樹林,就像是在世界的邊緣,在樂聲中變成凋萎卻壯觀的森林,美麗而幽雅。沉溺在讚美的歌聲中,她閉上了眼睛聆聽,在心中默禱……

  「就在這時音樂停了。」蘇菲告訴我:「就在最後一段的中間,突然停止了,使我覺得非常空虛。我沒有說完我的禱告。我不知道,或許我就是在那一刻開始失去了信仰。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上帝大約是在什麼時候離開我的,或者是我離開它。總之,我很空虛。那就像是在夢中找到一個珍貴而又真實的東西——某件東西或某個人,令人難以置信的珍貴——卻突然驚醒而意識到那個珍貴的人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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