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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霍斯停住口,由煙盒裡拿出最後一根香煙點上。他有點恍惚的凝視著窗外。他突然低喊了一聲,使蘇菲以為出了什麼差錯。但是他的臉上迅速浮現一個笑容,她聽見他叫道「哈!」同時前傾著身俯視毗鄰房屋的田野。他又入神地叫了聲「哈!」深吸了口氣,然後低聲喚她:「快!過來!」她站起身走到他身旁,與他站得十分靠近,觸到了他的制服。「哈樂金!」他喊道:「她不是很美嗎!」

  一匹白色的阿拉伯種馬正在下面的田野奔馳,狂野奔放,雷霆萬鈞,白色的尾巴像一縷輕煙般飄在身後。它傲然地昂起高貴的馬頭,頸項優美的弧度,宛如出自名雕刻家的手筆,奔騰的前腿和後臀,顯示出無比健康的力量。蘇菲以前曾見過種馬,但不曾看過如此的全速馳騁。那是一匹波蘭的馬,戰利品之一,屬￿霍斯所有。「哈樂金!」她聽見他歡欣地叫著:「真了不起!」那匹馬單獨疾馳,附近沒有看到任何人,幾隻綿羊正低頭吃草。

  在田野的盡端,叫不出名字的樹林直漫延到地平線,已經染上了加利西亞的秋色。幾幢荒棄的農舍兀立在樹林邊。儘管這一面的景色蕭瑟單調,蘇菲寧願看這些景色,也不願由房間的另一面望去;那一面是人群熙攘的斜坡,選擇囚犯的工作正在那裡進行。蘇菲不禁戰慄了一下,同時一陣微風拂過她的頸背,霍斯伸出手指碰碰她的肩際。他以前從未碰過她;她又一次戰慄,雖然她覺得他的碰觸並不包含任何意義。他低聲說道:「你看哈樂金。」那只美麗的動物像風一樣地在圍場裡疾馳,在他足跡所到之處揚起一陣陣塵土。「波蘭的這些阿拉伯馬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馬匹。」霍斯說:「哈樂金——真偉大!」那匹馬跑出了視野之外。

  他驀地又回頭進行口述,示意蘇菲坐在位子上。他說:「我說到那裡了?」她念出上一段給他聽。「啊,現在,」他接口道:「寫完最後一段:『但直到接獲更進一步的消息之前,希望允許指派更多可資勞動的希臘猶太人到柏肯諾的特別分遣隊。照情況看來,將那些衰弱不堪的人分派到特別行動似乎是正當的。』完畢。希特勒萬歲!照平常簽上名並且立刻打字。」

  她迅速服從命令,坐到打字機前,在機器裡卷上一張原文紙和五張複印紙,埋頭開始工作,深知他坐在她對面,拿出一本軍官手冊開始閱讀。她瞟了一眼那本書。那並不是綠皮的武裝親衛隊手冊,而是一本藍灰皮的陸軍軍官手冊,書名是:「在不利的土壤及氣候下,污水淨化槽過濾的測量及預測的改進方法」,幾乎蓋滿了整頁封面。霍斯真不浪費時間!她心想。在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拿起那本書專心閱讀,不過才空過了兩、三秒。她仍然感覺得到肩膀被他的手指碰觸的印象。她垂下眼睛,專心打信:「特別行動」,「特別分遣隊」。

  住在集中營的人很少會不明了這些暗語所隱含的真意。霍斯的通訊可以翻譯為:「希臘猶太人境況悲慘隨時都會死去,因此我們希望直接將他們分配到火葬場死亡突擊隊單位,他們可以在該處處理死屍,拔下金牙,將屍體丟入焚化爐中,直到他們也因筋疲力竭而不省人事時,便將他們送入瓦斯室。」蘇菲一面打著字,一面想著霍斯這段話的真義,六個月前她剛到此處時,會對這種可怕的觀念震驚難信,但是現在在她所住的這個新宇宙中,她對此卻早已見怪不怪,就如同一個人到麵包店去買麵包的事實一樣稀鬆平常。

  她精確無誤的打完信,並添加了信末的致意。霍斯抬起頭來,指著信紙和鋼筆,蘇菲迅速遞給他。蘇菲在一旁等著霍斯提筆在最後一張複印信紙上寫下親昵的附語,他一邊寫字,一邊習慣性地念出聲來:「親愛的希尼:很抱歉明天無法在波森與你會晤,本信將由軍機送至該處。祝你對親衛隊『老小子』演講時好運。魯迪。」他把信交還給她,說道:「這封信要快點發送,不過先把回給那個神父的信打好吧。」

  她走回桌子後,費力地把德文打字機搬到桌下,把有波蘭字鍵的打字機搬上來。這個波文打字機是捷克斯拉夫制的,比那個德國幾打字機輕很多,也使她的指頭感到舒服些。她開始打字,把霍斯昨天下午念給她聽寫的信譯成波文。這封信是關於一個頗受非議的小問題,牽涉到小區關係。霍斯接到一封鄰近村莊神父所寫來的信——鄰近,卻是指這一周圍區域以外;這一區所有的波蘭居民都被趕離了。

  神父抱怨有一小群集中營的守衛(確實人數不知)在夜晚時跑到教堂去,把祭壇上一對無價的銀燭臺偷走了——這對燭臺是十七世紀的手工製品,現今已找不到第二對。蘇菲把神父氣惱而憤怒的信,大聲用德語念給霍斯聽。當她念這封信時,可以察覺到若非是大膽就是愚蠢,驅使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村莊神父寫信給奧希維茲的司令官。

  然而信中有確然的機巧,它的語氣幾近於謙卑(「打擾司令官大人寶貴的時間」),而且避免提及錯誤(「我們瞭解過度的酒精可能引起這樣的惡作劇,顯然這並無任何惡意」),但事實是這個可憐的神父,以一種控制著狂怒的筆調寫出這封信,似乎他和他的教民最尊敬的所有物被掠奪了,實際上也是如此。蘇菲大聲念出時,特別強調奉承的語氣,這減輕了神父狂躁的迫切,當她念完信時,她聽見霍斯厭惡地呻吟了一聲。

  「燭臺,」他說:「我為什麼會有和燭臺有關的問題?」

  她抬起頭看見他唇邊有一抹自嘲的笑,她意識到他這個問題至少有一部份是對她說的。她一時失去了平衡,使得鉛筆自她手中滑落。她覺得自己張開了嘴巴,但是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也無法回他一笑。

  「教堂,」他對她說:「我們一定要試著尊敬當地的教堂——即使只是在鄉下小村裡。這是個好政策。」

  她一語不發的彎身撿起掉落在地板上的鉛筆。

  然後,他直接對她說:「你當然是羅馬天主教徒吧,是不是?」

  她不認為他的問話有任何嘲諷,卻久久答不上話來。等她說得出話時,她困窘地發現自己竟反問道:「你呢?」血湧上了她的面頰,她憬悟到她的話簡直愚蠢之至。

  然而令她驚訝而放鬆的是,他的表情並無變化,說話時的聲音也很自然。他說:「我以前是個天主教徒,現在不是了。我相信有個神——某處。以前我信仰基督。」他頓一下。「但我已經和基督教決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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