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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一九四三年四月一日,發生一件有功於我記憶的急事,在我翻閱過父親寫給我的幾封信筏,我便想起了在蘇菲踏上奧希維茲火車站月臺的同一天下午,北卡羅萊納州正是一個怡人的春天早晨,我正在那裡狼吞虎嚥的吃著香蕉。我所以猛吃香蕉吃得快嘔吐的緣故,是因為下一個小時我要接受加入陸戰隊的體檢。十七歲的我身高雖已超過六呎,體重卻只有一百二十二磅,我知道我得再多個三磅才能達到最低的體重標準。我的肚子像挨餓的人一般腫脹,光著身子踏上磅秤,一個膚色黝黑的老士官瞪著我瘦削的竹竿身材,叫了一聲「耶穌基督」(這也算是個愚人節的笑話),我以數盎斯之微過了關。

  那一天我從沒有聽過奧希維茲,也不知道集中營、歐洲猶太人的集體屠殺,甚至有關納粹的一些詳情。對我而言,這場世界大戰的敵人是日本人,對於奧希維茲、屈陵卡、布根~貝爾森等代表痛苦的地名,我根本一無所知。但是大多數的美國人,事實上大多數未住在納粹恐怖區域的人們,不也都是如此嗎?對數百萬個美國人而言,二次世界大戰時邪惡的具體化並不是納粹,而是那些聚集在太平洋叢林的日本軍,他們對美國本土的威脅似乎更大,更別說對他們的黃皮膚及肮髒的習慣感到嫌惡。

  但即使這種對東方敵人狹隘的憎恨也並非真實的,大多數的人也不知道納粹的死亡集中營,這使得史坦納的沉思更具教育性。這種「兩面時間」的連系是,當然——因為我們並不在那裡——某個人在那裡,這使我想起蘇菲。蘇菲,特別是蘇菲和納粹秘密警察首腦魯道夫·法蘭茲·霍斯的關係。

  我曾多次提過蘇菲對提及奧希維茲十分謹慎,對於她這段醜惡的過去,她維持著堅定的沉默。既然她自己(她曾對我表白過)成功地美化了她的心靈,以抵擋她被囚禁在深淵時的影像的侵入,就難怪納森和我,除了她幾乎因營養失調及多種疾病而瀕於死亡的明顯事實外,從來就不怎麼清楚她在集中營裡究竟發生過那些事情(尤其是最後幾個月)。

  因此看厭了本世紀永恆的暴行描寫的讀者們,在此便可免除再看殺戮、鞭笞、折磨、毒殺、犯人的醫學實驗、慢慢的淩遲、尖叫發狂及其他記載於歷史文件上暴虐行為的詳細描述。我對蘇菲待在奧希維茲的看法是特殊化的,也許還有些扭曲,雖然的確是如此。就算她決定詳詳細細地對納森或我,說出她在奧希維茲的那段悚然的二十個月,我可能仍不會清楚的一一寫明,正如喬治·史坦納所書,因為「那些不曾親身經歷的人,不會明瞭這些傷痛。」

  然而我不能接受史坦納的建議。認為「沉默」就是答案,認為「不要對無法說出的事物加上文學和社會學的債務」才是最好的。我也不同意「在某些事實中,藝術是不足取且不適宜」的看法。我在這種說法中找到了矛盾,特別是史坦納自己就沒有保持沉默。

  而且,在廣漠無垠的宇宙中,奧希維茲的邪惡,只有在我們不願去看穿它時,它才會保持不可看穿;史坦納自己也立刻又說次好的就是「去試和瞭解」。我想過試圖去瞭解蘇菲,很可能也會對奧希維茲有所瞭解。雖然她並不是猶太人,但她所受的苦和折磨,與倖存的猶太人一樣多,甚且在某些方面說來,受到更多更甚的苦楚。

  如果蘇菲只是一個受害者,形單影隻地飄泊到布魯克林,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便只會使人同情。然而事實是,她在奧希維茲不僅是受害者而已,而且是個從犯,是大屠殺的共犯。每當她站在魯道夫·霍斯那幢斜脊屋頂的房子裡,望過窗外秋天的草地,就可以看見柏肯諾燃燒屍體的煙霧由煙囪冒出,直卷上晴空。

  這是引起她愧疚的主要原因之一——她從不敢對納森提及或暗示的愧疚,但也因而令他經常發火。因為她無法坦承她這一輩子曾經扮演罪犯同謀角色的事實。而這個又是個反閃人的惡毒角色——一個激烈、熱切、絕對痛恨猶太人的角色。

  ***

  蘇菲待在奧希維茲時,發生了兩件重要事件,她從不曾對我說過,當然也不曾對納森表白。第一件事——她到達集中營的當日——我已經提過,但直到我們最後相處的幾個鐘頭時,她才對我說起。第二件事是同一年她和魯道夫·霍斯短暫的關係,以及導致這種關係的背景;八月裡一個下雨的午後,她在楓葉宮裡對我敘述這一切。或者,我該說,一個下雨的午後和一個夜晚。

  雖然她詳盡而謹慎地對我說明她和霍斯的插曲,使我恍如歷歷在目,但是這段回憶和情緒的疲乏,使她最後掩面痛哭,以至我只有稍後再將其餘的接續。在霍斯毫無歡樂可言的閣樓裡遭逢的那一天,那是十月三日,這一天也是蘇菲難忘的一天,因為這是她和卡西岷·撒威妥思卡的結婚紀念日。

  我自問,當蘇菲當日所見到的那些來自雅典和希臘諸島的兩千一百名猶太人被害而燒成灰燼——像半透明的簾幕般撒落,套用蘇菲的話:「像沙子一樣飄落在嘴唇上。」——像濃霧般遮蔽了寧靜的田園時,在美國海軍陸戰隊服役的丁哥正在做些什麼事呢?答案非常簡單。我正在寫一封祝賀生日的信——這封信被我父親珍愛的收藏了起來。當時我才十八歲。

  蘇菲對我指出,這兩千一百名希臘猶太人被瓦斯毒殺並燒成灰燼,並沒有在奧希維茲的大屠殺行動中保持多久記錄;第二年匈牙利猶太人的殺戮,遇害的人數遠多於此。照例,霍斯必須以軍用航空快信標明「高度機密」向納粹武裝親衛隊長官希姆勒報告幾乎是每天發生的事(有時一日數起)。那些被火車運送到此地的猶太人被分為兩類:合適的人,身體夠健康,可先參加勞動者;不適合的人,立刻就被要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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