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四〇


  「你是為了音樂的美而流淚的嗎?」他問:「即使是在那個笨拙的小收音機上?」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流淚,」她停了好久才又回復了鎮定,回答道:「也許我只是為我犯了一個錯誤而泣。」

  他問?「怎麼說呢,錯誤?」

  她過了好久後才開口說:「關於聽音樂的錯。我以為上一次我聽到這首樂曲時我還是個小女孩,在克瑞科的時候。剛剛我仔細聆聽時,才想起我在華沙曾經又聽過一次。那時候我們不准有收音機。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偷聽到倫敦電臺播放這首樂曲。現在我記起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聽音樂,在我到……」她停下來。她在對這個陌生人說些什麼?這與他有什麼相干?她從床頭幾的抽屜裡抽出一張衛生紙,拭拭眼睛。「這不是很好的回復。」

  「你說『在我到……』」他接口說:「到什麼地方呢?是不是他們對你施這個酷刑的地方?」他禮貌地望著那排刺青。

  她猝然說道:「我無法談論這一點。」又為她衝口而出的話感到後悔,因為他脹紅了臉,困惱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太冒昧了……我是個笨蛋。笨蛋!」

  「請不要這麼說。」她急忙說著,為她冒犯了他的語氣感到蓋愧。「我不是故意那麼……」她停住口,接下去用法語、波語、德語、俄語都可以說得順暢的話,用英語她卻茫無頭緒。所以她只說了一句:「抱歉。」

  「我這個人常常喜歡多管閒事。」他臉上困窘的紅暈漸漸褪去,接著突然說:「嘿,我該走了。我還有個約會。不過聽著——今天晚上我再來好嗎?不要回答!今天晚上我會再來。」

  她無法回答。她只能點點頭說了聲好,並露出一個微笑,一直到他下樓的腳步聲響起了,這個微笑仍流連在她的唇角。接下來的時間真是漫長。她為自己興奮地等待他上樓的腳步聲感到驚訝。晚上大約七點時,他回來了,帶著另一大包購物袋和兩打她所見過最美麗的黃色長莖玫瑰。她覺得自己差不多完全痊癒了,已經起床在屋裡打轉,但他命令她放鬆,說道:「別忙了,讓納森負責一切吧。」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納森。納森!納森,納森!

  她告訴我,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們共享的第一頓晚餐,他用牛肝和韮菜燒出很好吃的食物,他說:「鐵質豐富。」當他彎身看著發燙的菜肴時,額上冒出了汗珠。「沒有比肝更好的了,還有韮菜——含有最多的鐵質!而且可以改進你的聲音。你知道尼羅皇帝每天都要吃韮菜,以使他的聲音更為宏亮嗎?這樣他才可以低聲吟唱讓西尼卡撤退紮營?坐下來。不要再這樣轉來轉去了!」他命令道:「該我表演了。你所需要的是鐵。鐵!所以我們也要吃一點奶油蔬菜和一小盤色拉。」

  她看著納森一邊做菜,一邊發表科學(大部份是關於營養)的言論,心裡非常感動。「肝加洋蔥固然是標準煮法,但是換上韮菜可就成為特別的菜式了。這些韮菜很難找,我在一處意大利市場買到的。你需要大量的鐵質就和你美麗的臉上長著鼻子一樣明顯。因此要吃菠菜。不久以前有人研究出菠菜裡的草酸可能會中和大量的鈣質;這也是你所欠缺的。真可惜,不過它仍然富含鐵質,所以你還是多吃一點。另外,萵苣菜……」

  如果這頓晚餐只是為了恢復健康(事實上相當可口),那麼酒可真算得是瓊漿玉液。蘇菲在克瑞科的生活一直少不了酒。她父親是個享樂主義者,堅持她母親經常烹調高雅豐盛的維也納食物,配上奧匈平原所產的好葡萄酒。但是摧毀了她生命中許多東西的戰爭,也奪走了飲酒的小樂趣,此後她就不曾再為飲酒費事了。

  然而這種酒簡直就是神品!納森帶來的這瓶酒使蘇菲重新肯定了品味的本質;儘管她對酒所知不多,也無需納森告訴她這是夏堡白蘭地,一九三七年出品——戰前最後的葡萄豐收年份——或者它的售價高達十四元(大約是她半個星期的薪水,她瞄到卷標上的價格時不禁咋舌)。

  納森興沖沖地說著這一切。她只知道它的香味帶給她一種至為愉快、溫暖的感覺,心情沉醉、恍惚的她,在這一餐快終結時,聽見自己說:「你知道,如果你在世時過著聖人般的生活,等你死去後到了天堂,他們要你去喝的一定是這種酒。」納森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透過裝著紅色液體的玻璃杯深思地望她。「不是『去喝』,」他輕柔地糾正她:「只是『要你喝』。」他又接著說:「請原諒,我有好為人師之癖。」

  吃畢晚餐,他們一起洗了碗盤後,在當時房裡僅有的兩張不舒適的直背椅坐了下來。納森突然被蘇菲床鋪上方書架上的一排書給吸引了——海明威、渥爾夫、德萊塞、法雷爾的波文譯作。他站起身,好奇地檢視這些書。他說了幾句話,使她覺得他很熟悉這幾位作家;他格外熱切地談著德萊塞,他說他在念大學時曾一口氣看完了厚厚的「一個美國悲劇」,「我的眼睛差點沒凸出來。」接著他又評述「嘉莉妹妹」這本書,她還未看過這本書,但他堅持她非看不可。(強調這是德萊塞的最佳傑作)他說到一半時卻停住了口,像小丑般瞪大眼睛望著她,使她笑出聲來。他說:「你知道,我一點也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你做什麼事呢,波蘭寶貝?」

  她想了好一會兒後才回答:「我替一個醫生工作,一個禮拜三天。我是他的接待員。」

  「醫生?」他很感興趣的問:「那一種醫生?」

  她意識到自己很難說出這些話,但最後她回答了,「他是個——指壓治療脊椎專家。」

  蘇菲看見他整個身子痙攣了一下。「指壓治療脊椎專家。指壓治療脊椎專家!怪不得你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愚蠢而笨拙的找著藉口。「他是個很好的人……」她說:「他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他叫做布萊托醫生。」

  「騙子!」他厭惡地用意第緒語咒著:「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子,竟然為一個騙子做事——」

  「我到這裡來時只能得到這份工作。」她打斷他的話:「我找不到別的事!」她的語氣憤怒而懊喪,她的話及她的搶白使他即刻致歉道:「我知道。我不該這麼說。這實在不幹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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