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三九


  我們的午餐是在展望公園各個陽光亮麗和陰涼的角落舉行的,移動野餐。我已不記得曾和蘇菲共享過幾次野餐了——六次以上吧。我也記不清我們大多是在那個角落的草地上。然而,有一個地方我卻記得很清楚——一個綠草如茵,伸向湖中的半島,通常在週末的那個時刻都沒有人。那裡有一群好鬥的天鵝滑過一排的葦草,張開翅膀曳步走過草地,由喉嚨裡發出侵略性的嘶嘶聲,為了麵包屑或其他的殘留物而戰。其中的一隻小公天鵝行動比不上別的鵝敏捷,頸項也比較短,眼睛附近有一道傷疤,看起來有點斜眼;常使蘇菲想起她住在洛次的表弟泰鐸,他十三歲的時候死於白血病。

  我的想像力還不夠豐富到可以看出,一隻天鵝和任何一個人的相像,但蘇菲發誓他們像得不得了,開始叫那只鵝為泰鐸,低聲對它說著嘰哩咕嚕的波蘭語,扔出一些麵包屑給它吃。我幾乎沒見過蘇菲發脾氣,但其他胖天鵝貪婪地啄啄爭食卻惹火了她,她對那些大傢伙吼了幾句波蘭的罵人話,照拂著泰鐸,確信它吃到了麵包屑。她的激烈使我驚愕。

  我無法把這種精力充沛的護弱行為和她過去的遭遇連接起來,但她為泰鐸的戰鬥卻十分有趣。即令如此,我又興起另一個個人的動機,想畫一幅蘇菲置身於鵝群中的素描。到現在我才想到,那年夏天稍後一個漫長的下午,蘇菲就是在這個岬上對我說出她和納森所共處的這一年;她的聲音變化很大,時而充滿希望,但多半時候都是絕望的。她愛納森,然而她將他視為救星的同時,也明白他將毀了她……

  那一天過了半個小時後他又回來了,她不明所以地感到放鬆。他走到她的床畔,用他那雙溫柔的眼睛再一次俯視她,說道:「我要帶你去看我哥哥,好嗎?我打了幾個電話。」

  她茫然不解。他在她身旁坐下。她問:「你為什麼要帶我去看你哥哥?」

  「我哥哥是個醫生。」他回答:「是一個最好的醫生。他可以幫助你。」

  她開口道:「可是你……」又停止了。「我以為……」

  「你以為我是醫生,」他說:「不,我是個生物學者。你覺得怎麼樣?」

  「好點了,」她說:「好多了。」這是真話,她憬悟到大部份原因,由於他的出現令她慰藉。

  他打開他帶來的購物袋,迅速而無聲地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放在她房間末端充做餐桌的一塊大木板上。她聽見他低喃了一句什麼,不覺笑出聲來,因為他又以令人發笑的聲調說著意第緒語,一邊從袋子裡拿出了瓶瓶罐罐和紙盒裝的東西,他臉上的皺紋使人想起富勒布須區一個苦惱、緊張、睡眼惺忪又非常小氣的老店主。他又讓她想到丹尼·凱(她曾在電影裡看過他),極有節奏地清點著物品。她無聲微笑的當兒,他轉過頭來,拿起一個浮著水珠的罐頭,以正常的聲音說:「清肉湯。我在一家雜貨店裡發現他們把罐頭冰著。我要你吃下去。然後你就可以遊它個五哩距離,和伊德·威廉士一樣。」

  她明白她已恢復了胃口,空洞的胃裡有種饑餓的痙攣。他把肉湯倒入塑料碗裡,她用一隻手撐起身子,愉快地喝著凍出一層油脂的肉湯。最後她對他說:「謝謝你,我現在覺得好多了。」

  他再度挨著她坐下,深刻地注視她,雖然她信任他,卻開始感到有點不安。他開口道:「我敢和任何人打賭你患有嚴重的貧血症及營養失調。可能是葉酸或B-12。最可能的是鐵質。寶貝,你最近的飲食正常嗎?」

  她告訴他除了幾周前短暫的幾天她幾乎沒有進食外,過去半年來她所吃的食物無論質或量都高於她這一生的任一時期。「我是有點毛病。」她解釋道:「我不能吃太多動物性脂肪。其他的都沒關係。」

  「那麼一定是缺乏鐵質。」納森說:「根據你對所吃食物的描述,你必須服用大量的葉酸和B-12。鐵質則比較難控制了。人體可能因缺乏鐵而永遠沒有機會再補足。」他頓一下,或許是看出了她臉上的憂慮(因為他所說的話使她迷惑困惱),對她露出一個保證的笑容。「只要你將它釘牢,那就是全世界最容易治療的病症了。」

  「釘牢?」

  「只要你明白癥結何在。這是很容易治癒的。」

  不知為什麼她不好意思問他的姓名,雖然她很想知道。他坐在她床畔時,她偷偷瞄他一眼,覺得他的長相相當英俊——毫無疑問是個猶太人,臉部線條勻稱,中央有個堅毅、高挺的鼻子點綴,眼睛閃著智慧的光芒,可以迅速、輕易、自然地由憐憫轉為幽默再回復憐憫。他的再次出現使她舒服了些;雖然還昏倦疲乏,但嘔吐和深沉的抑鬱已經消失了。她躺在床上,突然有個靈感。

  當天稍早時,她看過時報上的廣播電臺節目後,發現因為要上英文課,而無法聽到下午在WQXR電臺播放的貝多芬田園交響樂的演奏會實況,感到很失望。然而,她清楚地記得這首交響樂——在克瑞科的音樂會——但這裡是布魯克林,因為她沒有留聲機,也因為時間、地點老是配合不上,田園交響樂已快被她遺忘了。

  現在她想到由於今天的遭遇,至少她可以聽到這段音樂;這似乎比醫學談話對於她此刻的生存更為重要,因此她說:「你不介意我開收音機吧?」她一說完話,他便伸手拿起收音機將它扭開,一剎那間費城管弦樂團的演奏便充塞了整個房間。她感受到一種深沉的美麗,似乎她將垂垂死去。她緊緊閉住雙眼,一直到整首曲子奏畢後才又睜開,為沿著她面頰流下的淚而困窘,卻無能為力,也無法開口對這個仍然關切俯視她的人說話。他用手指輕輕碰觸她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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