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四一


  「我也希望找到更好的工作,可是我沒有專長。」她平靜了下來。「很久以來,我開始接受一項訓練,可是卻沒有完成。我是個,你知道,很不完整的人。我本來希望當一個老師,教授音樂,成為一個音樂老師——可是這已經不可能了。所以我成為這間診所的接待員。那並不太壞——雖然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更好的事做。」

  「我為我說的話抱歉。」

  她凝視著他,為他顯然因自己的愚鈍深覺不安而感動。在她的記憶中,她從未遇過任何人使她即刻如此傾心。納森的熱情、活力和富於變化十分吸引人——他能沉著卻堅定的支配人,他幽默地敘述醫藥和烹飪只不過是關切她的健康最微弱的掩飾。最後這種難堪的自責,使她聯想到一個小男孩,有一會兒她希望他再次碰觸她,但這種感覺旋即消逝。他們一時都默然無語。一輛車子疾馳而過,窗外飄起了細雨,遠處的教堂晚鐘敲了九下,劃破布魯克林區仲夏之夜的寂靜。遠遠的,雷聲地在曼哈坦上空響起。天色變得漆黑,蘇菲打開唯一的一盞檯燈。

  也許只因為天使般的美酒,抑或是納森的靜默,蘇菲制止不了說話的渴望。當她說話時,她覺得她的英語竟不知不覺地流暢了許多。「我的過去被毀壞無遺。什麼也沒有留下。這也是我所以感到很不完整的原因之一。這房間裡你所見到的每件東西都是美國的,新的——書,我的衣服,每件東西——沒有任何一樣是從波蘭拿來,是我年少時就擁有的。我甚至連一張那時候的照片也沒有。失去我曾經擁有的那本相冊我非常難過。要是我還保有它,我就可以讓你看許多有趣的事物——看看克瑞科在戰爭前的光景。我父親是個大學教授,但也是個很有才華的攝影師——一個業餘者,可是很優秀,你知道,很敏感。他有一個很昂貴的萊卡照相機。我還記得相冊裡有一張我母親和我坐在鋼琴前的照片,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失去它使我感到很遺憾。那時候我大概十三歲。我們連手彈一支樂曲。我們看起來是那麼快樂,我母親和我。現在,那張照片的回憶就是我的一個象徵,一個過去以及本來將會是什麼情景,而現在卻化成雲煙的象徵。」

  她停下來,心裡為她流暢而有所變化的英語十分得意。她注視納森,後者略前傾著身,完全為她突然的吐露所吸引了。「你一定要明白,我並不是自憐。有許多事情遠比無法完成一項事業,不能成為原先計劃自己成為的人還要糟糕的。如果我所損失的就只有這個,我會非常的滿足。能夠依照我的志向成就一番音樂上的事業必定是很好的。可是那已經不可能了。距我上一回看樂譜,已經有七、八年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還看得懂樂譜。總之,因此我再也無法選擇我的工作,只能像目前這樣。」

  過了一會兒後,他直率地問她:「你不是個猶太人吧?」

  「不是。」她回答:「你原以為我是嗎?」

  「起初我猜我只是假定。布魯克林並沒有很多金髮的異教女子。在出租車上我仔細看過你後,我想你大概是丹麥人,或者是芬蘭人,東斯堪地那維亞人。不過,呃——你有斯拉夫族的顴骨。最後,根據推論,我料定你是波蘭人。當你提到華沙的時候,我就肯定了。你是個很漂亮的波蘭人,也許該說是波蘭女士。」

  她望著他臉頰上溫暖的紅暈,不覺笑了。「過獎了,先生。」

  「然後,」他繼續說:「便是一切可笑的矛盾,一個可愛的女孩,怎麼會為一個叫布萊托的按摩師工作,你又是在那裡學到意第緒語的?最後——去他的,你大概又要罵我多管閒事了,可是我關心你的情形,你不明白嗎,我必須知道這些事情!——最後,你手臂上的那些數字是怎麼來的?我知道,你不想談。我也不願意追問,但我想你總得告訴我。」

  她把頭又靠回粉紅色的椅背上。也許,她認命地想著,有點絕望,如果她現在耐心而明白地對他說明這一部份的痕跡,她便可以完全痊癒了,假如她夠運氣,也能回避更進一步對更憂鬱、更複雜的詢問,這些事情是她無法向任何人描述的。或許她這麼難以理解、故作神秘實在是荒謬而無禮的,畢竟,這件事差不多已經成為每個人都知道的常識了。

  雖然那是很奇怪的事:在美國的人們儘管有各種印刷文字、照片、新聞影片,對於這一切的所知卻只是空洞而膚淺。布清渥德、貝爾森、達丘、奧希維茲——都是愚蠢的標語。這種對於真相的無能瞭解,是她不對他人提及這件事的另一原因,此外,它總是引起她劇烈的傷痛。她知道她所要說的事會使她痛苦難當——就像撕開已經快痊癒的傷,或是試圖以不完全複元的斷腿行走;然而,納森說過他只是想幫助她:她明白事實上她的確需要幫助——非常迫切的——因此她至少該對他說出最近這段歷史的輪廓。

  所以過了一會兒後,她開始以單調的聲音對他訴說這件事。「一九四三年四月,我被送到波蘭南方一處叫奧希維茲-柏肯諾的集中營。這個集中營就在歐斯威辛鎮附近。我原來住在華沙。自一九四〇年初我必須離開克瑞科後,我就住在那裡,整整三年。三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但是還有兩年戰爭才告結束。我常想,要不是我犯了一個嚴重的mprise——抱歉,錯誤——那兩年我會在華沙安全地度過。這是個很愚蠢的錯誤,我一想到就痛恨自己,我一直都很謹慎的,你知道。我一直很謹慎,因此,承認這一點使我感到羞愧。

  我是說,在犯下這個錯誤之前我是很順利的。我不是猶太人,我不住在猶太區,所以我不會為這個原因被捕。而且,我並未為地下組織工作。Franchement(坦白說),我認為那太危險了;很可能被牽涉到某種情況——我不想談這個。總之,由於我並不為地下組織工作,我也不擔心會因這個緣由被捕。我被捕的原因在你聽來或許十分荒謬。我是因為從住在華沙市郊的一位朋友那裡把肉偷帶到城裡去而被捕的。他們嚴禁平民食用肉類,所有的肉都要供給德國軍隊,可是為了使我母親康復,我冒險偷帶肉,我母親病得很厲害——你們怎麼說的?——la consomption。」

  納森說:「肺結核。」

  「是的。在克瑞科時她就感染過肺結核,後來治好了。到了華沙她卻痼疾復發,你知道,那裡冬天嚴寒,沒法取暖,更糟的是幾乎連吃的東西也沒有,一切都送到德國人那裡去了。事實上,每個人都認為她大概快病死了。我並不和她住在一起,她住在附近。我想要是我能弄到一塊肉,她的病勢或許會有改善,所以一個禮拜天我到市郊的村莊去,買了一塊被禁的火腿。然後我回到城裡時被兩個蓋世太保攔住,他們搜到了這塊火腿。他們將我逮捕,把我帶到華沙的蓋世太保監獄去。他們不允許我回去我的住處,所以我再也不曾見過我母親。後來我獲悉,我被捕後幾個月她就病逝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