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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她的記憶如此鮮明——由悶熱可厭的地下鐵,到綠草如茵、陽光普照的校園,校園裡有一群群參加暑期課程的學生徜徉在花徑裡。在這裡比布魯克林的其他地區更令她感到安寧;那些自在瀟灑的學生,下課時換教室的急促腳步聲和濃濃的學術氣氛,使蘇菲覺得舒服、放鬆、愜意。大學裡的花園靜謐而繁花似錦。

  那天她繞過花園時突然瞥見了一個景象,後來在她心中盤據不去,使她不禁想著這或許也和納森進入她的生命有神秘的關係。她所見到的即令是以四〇年代布魯克林學院高尚的水平看來,也稱不上令人驚駭,蘇菲並不覺得驚愕,而是有種強烈的震撼,似乎這一幕有種激起她心中火花的力量,而這種火花是她以為已經永久熄滅了的。她看到兩個美麗年輕的黑人、靠著一棵樹幹站立:他們的腋下雖夾著課本,卻緊緊相擁親吻,像最饑餓的野獸般,盡情吞噬彼此。

  蘇菲僅只望了一眼便移開目光,覺得彷佛被人當胸刺了一刀。她快步前行,深知她的臉必定泛著紅潮,一顆心猛烈地跳個不停。她的體內各部脹滿了熾熱的興奮,既費解又令人驚慌。在許久以來毫無感覺,許久以來毫無欲望之後!此刻那團火卻沿著她的指尖直燒到身體的各個盡端,但主要在她的心中熊熊燃著,幾年來她不曾有過如此的渴想。

  但是這種不可思議的情緒瞬間便消失了。她步入圖書館,遇見櫃檯後那個圖書管理員——一個納粹。不,他當然不是納粹,不只因為那塊白底黑字的名牌上指出他是索倫·魏斯先生,也因為——納粹怎麼會在布魯克林學院圖書館分配一冊冊裝載人類智慧的書籍呢?不過這位年近三十的索倫·魏斯,蒼白、執拗、戴著富侵略性的角質眼鏡,鏡框上還有綠色的遮光眼罩,和嚴厲、堅毅、冷酷的德國人及她過去這些年來所知的惡魔驚人的相像,使她有種又被拉回佔領時期的華沙一般的怪異感。一剎那間,她的神經一下子又變得衰弱無助。她再度感到疲憊衰弱,問索倫·魏斯該到那裡去找十九世紀美國詩人伊明·狄更斯作品的目錄。

  「在目錄室,左邊第一扇門。」魏斯面無笑容地說:「但是你不可能找到這份目錄。」

  「不可能找到這份目錄?」蘇菲迷惑地重複了一句。一會兒後,她又開口道:「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查爾士·狄更斯是一個英國作家。並沒有任何姓狄更斯的美國詩人。」他的聲音尖銳而隱含敵意。

  一陣突然的噁心、暈眩,加上四肢像有千萬支針刺般的痛楚,蘇菲冷靜地望著素倫·魏斯那張深沉而不愉快的臉。她在心中自語:我覺得非常不舒服。但她設法嗄聲對圖書管理員說:「我確信一定有一位叫狄更斯的美國詩人。」接著她想到那些詩句,那些不朽的哀傷詩句必定是一個美國的圖書管理員所熟悉的。蘇菲覺得她張嘴想念出:「因為我無法為死亡停止……」她很想吐。她也沒有意識到在這幾秒鐘內,索倫·魏斯狹隘的腦子裡認為她愚蠢而傲慢。她還未念出這段詩句前,聽見他的聲音似乎由遠處衝破了寂靜般襲來。「聽著,我告訴過你了,」那個聲音說:「沒有這樣的一個人!你問我,我就告訴你,你聽見了嗎!」

  索倫·魏斯極易以為是他的言語殺害了她。因為不久後,蘇菲在猛然跌倒在地的昏厥中醒來時,他的話仍瘋狂地擲進她的心裡,她模糊地憬悟到,他剛對她吼完話,她便昏倒在地板上,但現在一切事情都顛倒而且支離破碎,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圖書館,對了,當然,她是在圖書館裡,可是她似乎靠著什麼沙發或窗畔座位,而不是在她剛才崩潰的櫃檯前,而且她好虛弱,四周又有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一股難以辨認的酸味,慢慢地,她意識到她的衣服前襟是潮濕的,才明白她不久前吃的那一餐都吐出來了。一層濕漉漉的嘔吐物像髒泥般貼在她的胸前。

  但就在她逐漸復蘇之際,她覺得還有什麼東西,一個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朗朗有力,對一個畏怯而冒汗的人影怒吼,由這個人影側面的一隻綠色遮光眼罩,她認出那是索倫·魏斯。而那個聲音嚴厲憤怒的男人,由她這個角度卻看不清楚。她虛弱無助地靠著椅子,背部竄過一股快樂而奇異的報復感。「我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魏斯,可是你態度惡劣。我聽到你對她說的每一句話,我就站在這裡!」他咆哮道:「我聽見你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粗魯言詞。你難道看不出她是個外國人嗎?你這個該死的笨蛋,你這個敗類!」一小群人聚集過來,蘇菲看見那個圖書管理員彷佛被強風襲擊般的顫抖。「你是個開克(譯注:美國人稱猶太人的輕蔑語),魏斯,一個開克,那種卑劣、齷齪、丟猶太人臉的開克。那個可愛的好女孩有點語言上的困難,她誠摯地向你發問,你卻無禮的對待她。我真該打破你那該死的腦袋!」在昏眩的驚訝中,蘇菲看見那個人猛地拉下了魏斯的遮光眼罩,使得眼罩無用地掛在魏斯的頸項。那個聲音輕蔑而厭惡地說:「你是個髒鬼,足以讓任何人嘔吐!」

  蘇菲一定再度失去知覺了,因為她所記得的下一件事是納森溫柔有力的手指,將某件冰涼的東西放在她的額上,同時輕聲低語地安慰她:「你沒事了,蜜糖,你不會有事的。什麼都不要擔心。啊,你真漂亮,你怎麼會那麼漂亮?別動,你沒事,你只是著了一點魔。好好躺著,讓醫生料理一切。對了,這樣好不好?要不要喝杯水?不,不,不要說話,放鬆些,不一會你就沒事了。」那聲音持續地往下說,溫柔的獨白,哄著,安慰著;柔和而鎮定的聲調,使她不再為這個陌生人沾上她吐出穢物的雙手感到困窘,然而她對自己一睜開眼睛,便對他表白的話卻有些後悔;「哦,我想我快要死了。」他再度以忍耐而有力的聲音說:「不,你不會死。」他貼在她額頭上的手指是那麼冰涼。「你不會死,你會活到一百歲。甜心,你叫什麼名字?不,現在別告訴我,你只要好好躺著,像這麼美麗就行。你的脈搏很好,很穩定。來,喝一口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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