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二九


  有一次,納森曾提及他和蘇菲的相遇就像「電影情節」。他的意思是,他們並不像一般人那樣,是在小區或學校或辦公室等普通情況中認識,而是像好萊塢白日夢裡那些浪漫的陌生人愉快而偶然的方式,從第一次相遇就註定交纏,例如:約翰·嘉菲爾和拉娜·透納,自路邊咖啡店交換過第一眼後便緣定終生;或者更奇妙的,像威廉·波威爾和卡露·朗白,當他們在珠寶店搜尋一顆鑽石時腦殼相撞。

  另一方面,蘇菲說明他們的路徑所以會交合,只是由於布萊托的治療失敗。後來她時而沉思著,要是布萊托醫生和他的年輕助手——賽默·柯茲醫生(他下班後才來幫忙照顧數量極多的病人)的治療奏效;要是由那只蹂躪的手指導致薦骨脊椎壓迫第五腰椎,或第一薦骨神經而引起種種症狀的推測,被證明並非只是指壓治療脊椎的幻象,而在布萊托和柯茲連續兩周推拿她受苦的脊柱後,得到了痊癒而健康的結果;毫無疑問的,她絕不會遇見納森。

  問題在於,她所接受的費力治療,只使她的痛楚有增無減。她的恐懼使她克服了不忍傷布萊托情感的顧慮,告訴他她的症狀不僅未曾減輕,反而加劇了。布萊托搖著頭說:「可是,我的女孩,你應該覺得好多了呀!」整整兩周過去了,當蘇菲說或許她該去找個正牌的診斷醫生看看時,他發了一陣她不曾見過的脾氣。「你想找一個內科醫生是吧?他們只是一群搶錢的強盜!我的女孩,你不如找一個獸醫還牢靠些!」令她絕望的是,他進而建議以一種電動傳感器來治療她,這種機器是最新發明,外型複雜,看起來像個小冰箱,還有許多電線和儀錶,據說可以重新組合脊柱細胞的分子結構,是他剛從俄亥俄或艾渥華——這兩州的州名她時常混淆——某處的世界指壓治療脊椎總部購得的。(他以精確的英文成語對她說:「所費不貲。」)

  她預定接受電動傳感器可怕的擁抱的那天早上,一醒來便感到格外疲乏,比以前似乎更嚴重得多。那天她不用上班,整個上午都昏昏沉沉的,直到十二點左右才算清醒過來。她清楚的記得,那天早上她在發燒中打著盹,一直夢著她父親。他穿著衣領漿硬的衣服,戴著他那副無邊眼鏡,黑色的羊毛西裝有雪茄煙的味道,面無笑容的以德語訓誡她,一如她年幼時,他似乎在向她警告著什麼——他是關切她的病症嗎?——然而每次她像個游泳者般掙脫睡眠時,他的話便消匿無蹤,逃離了她的記憶,只記得她父親模糊的影像,孤寂、嚴厲,甚至還流露著脅迫。最後她強迫自己起身,面對迷人的蒼翠綠意和美麗的夏日。她的腳抖得很厲害,而且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她久已察覺她的皮膚蒼白,但這天早上她瞥一眼浴室的鏡子時,才真正感到驚愕:她的臉沒有一絲生命的血色,和她在意大利教堂地下墳墓看到的古代僧侶被漂白了的頭殼一樣。

  由她的手指、腳底竄上一股流經全身的冰冷,她緊緊閉上眼睛,深信她已來日無多了。她知道這個病的名稱。她想著,我得了白血病,像我的表弟泰鐸一樣,我會因白血病而死,布萊托醫生的治療只是一種善意的偽裝。他知道我快死了,一切的治療都是假的。她思索著,在她所見過、所知道、所忍受過的無數種疾病之後,她畢竟得以倖存,現在她竟會死於這種隱伏而無法說明的病,實在是相當可笑。在哀傷卻又歡欣的複雜情緒中,她變得有點歇斯底里。

  然而她設法讓自己穩定下來,將那種不健康的想法排斥到內心的遠程。離鏡子稍遠些,她仍能捕捉到一絲隱藏在蒼白之下,她一向自我陶醉的美麗,這使她感到相當安慰。那一天她該到布魯克林學院去上英文課。為了要安度地下鐵艱辛的一程,她強迫自己吃點東西。這是件伴隨著陣陣噁心的工作,但她知道她非吃不可,蛋、熏肉、全麥麵包和脫脂牛奶。吃東西的當兒,她有了一個靈感——至少有一部份是因收音機播放的交響樂而激起的。

  一連串徐緩的調子使她想起一首詩;這首詩是幾天前她在英文課下課前老師念給她聽的。這位老師是個熱心、肥胖、有耐性又誠實的研究所學生,班上的人都叫他楊斯坦先生。班上的成員主要是來自歐洲各個角落,說意第緒語的難民,由於蘇菲能講其他數種語言,在班上的表現可以說是最傑出的;她的優秀無疑吸引了楊斯坦先生,儘管蘇菲有自知之明,單是她的在場,便會使這個年輕人手足無措。

  他每每臉紅而慌亂,顯然心折於她,但除了每次笨拙的建議她下課後留下幾分鐘聽他念「美國代表詩作」之外,並無更進一步的行動。他每每以緊張的聲音念出惠特曼、愛倫坡、佛洛斯特及其他人的作品,她總是用心傾聽,時常為這些激發她瞭解英語新意義的詩篇,也為楊斯坦先生隱藏在眼鏡後思慕的凝視和笨拙的愛戀之情深深感動。

  她發現這種不成熟的迷戀,使她又溫暖又困惱;她也只能對這些詩篇有所反應而已,因為除了他比她小了十歲左右的事實外,他的外型也不吸引人——他的眼睛遲鈍,身材明顯的超重。不過他對這些詩的情感倒是深刻真摯的,往往可以表達出它們的本質,蘇菲曾特別被一段韻文所吸引,這篇詩的開始是這樣的:

  因為我無法為死亡停止,
  他好意的為我停止了;
  馬車上僅只載著我們自己
  還有不朽。

  她喜歡聽楊斯坦先生念這篇詩,也很想用她已有相當進步的英語,為自己念詩人的其他作品,因此她才能牢記不忘。但是美中不足的是,她還抓不住老師的音調變化。蘇菲明白這段迷人的短詩是描寫對永恆的看法,是一位被視為不朽作家的美國詩人所寫。今天她在葉塔的房子裡再次想起了這段憂鬱的詩章,決定上課前先到布魯克林學院圖書館去閱讀這位大師的作品。後來她對我說,她記錯了這位作家的名字,這也是她得以和納森邂逅的最重要的因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