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二〇


  我對納森這種專家的措詞很感興趣,問道:「你怎麼看得出來呢?」

  納森簡短、技巧、坦率地解釋。他說他並不是一個醫生,他是哈佛的畢業生,主修細胞和發展生物學而得到碩士學位。他的課業成就使得他得以在費滋擔任研究員;費滋是全美最大的一家製藥廠,總公司位於布魯克林。這是背景。他說他沒有複雜而廣泛的醫學知識,而且也無法正確無誤的診斷病症;然而,他的科技訓練卻使他對人體的化學變化和疾病有相當的瞭解,因此他一看到蘇菲便猜測她枯槁的形貌是因貧血所致,結果證實他的看法無誤。

  「我帶她去看醫生,我哥哥的一個朋友,在哥倫比亞長老會教書,他研究營養失調的疾病。」納森的聲音隱含著一絲驕傲和相當的權威。「他說我的診斷無誤。她嚴重缺乏鐵。我們讓小甜心服用硫酸亞鐵的藥劑,她便開始像一朵玫瑰般綻放。」他停住口,垂眼看著她。「一朵玫瑰,一朵美麗的玫瑰。」他的手指輕滑過她的嘴唇,指尖輕印著她的額頭,以替代他的吻。「上帝,你真了不得。」他低聲說道:「你是最棒的。」

  她仰頭望他。她看起來異常美麗,卻困倦疲憊。我想到前一晚的悲泣。她輕撫著他手腕上藍紫色的血管。她說:「謝謝你,費滋公司的資深研究員先生。」不知為什麼,我忍不住想著:耶穌基督,親愛的蘇菲,我們得給你找個會話教師。過了一會完後,她又說:「謝謝你使我像朵玫瑰的綻放。」

  我突然間明白了蘇菲所以會對納森的措詞如此在乎的原因。他就是她的會話教師;當我聽到他開始耐心地糾正她時,這個事實更昭然若揭。「不是『的綻放』,」他解釋:「只要『綻放』就行了。你很不錯,應該再向完美推進。你一定要瞭解介係詞的用法,這並不容易,因為英語有很嚴格的規則。你一定要運用直覺才行。」

  她問:「直覺?」

  「運用你的耳朵,使它最後成為直覺。有許多字的用法是沒有規則的,慢慢的你就會瞭解這種語言的種種小花招。」他撫撫她的耳垂。「運用你美麗的耳朵。」

  「這種語言!」她嘲弄的呻吟道:「太多字了。光是形容快就有『迅速』、『敏捷』、『急速』。一大堆詞匯!」

  我加了句:「『瞬間』。」

  納森說:「『倏忽』怎麼樣?」

  我又說:「『匆忙』。」

  「還有『飛逝』。」納森說:「不過這有點限定。」

  我說:「『馬上』。」

  「得了!」蘇菲笑著說:「這個英文,太多太多字了。法文就簡單多了,只有一個字,『快』。」

  「再喝點啤酒吧?」納森問我:「我們把這一瓶也喝完就上路到康尼島海灘去。」

  我注意到納森自己並沒喝多少,卻以一種幾乎是困窘的慷慨,不斷將我的杯子斟滿。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我便贏得如此親切而熱情的眷顧,使我略覺不安。那就像是夏日的炎陽;友愛的臂膀擁抱著我,令我飄飄欲仙。當然,一部份原因是酒精發揮功效的緣故。其餘的來自種種因素:晴朗而和煦的六月天,韓德爾明麗迷人的曲調,花香四溢,窗戶開敞的房間,使我感到久已未有的允諾和踏實;自我二十二歲——也許該說是二十五歲——為自己立下了雄心壯志後,結果卻似乎常成為可憐的愚行。

  然而,我的喜悅主要發自從幾個月前我到紐約後就不曾接觸過的來源;我原以為自己永遠地放棄了——友誼、熟稔,和朋友在一起的甜蜜時光。我為保護自己而武裝的高傲完全粉碎了,我想著,蘇菲和納森——這一對熱情、愉快、充滿生趣的新朋友——他們的相遇是多麼奇妙,而我渴望伸手擁他們入懷,這又是多麼快樂的情誼。我對著蘇菲傻笑,喃喃低語:老丁哥,你又回到生動的世界了。我舉起啤酒杯,蘇菲接過納森遞給她的酒杯,和我輕碰一下,說:「歡迎你,丁哥!」她粲然一笑,露出明亮的牙齒,快樂的臉上仍留有受過折磨的陰影,使我深深感動。

  然而我仍能察覺到有些不大對勁的地方,昨夜蘇菲和納森的一幕,已經足以警告我這種親昵的小聚會並不是存在於他們之間的真正狀況。但是我是個極易被外在的虛假所蒙蔽的人,很快就相信我所目睹的爭吵只是情人間可悲和稀有的錯亂。我想我所以遽下斷語,是因為我內心深處渴想著友情,故而不敢深入探討他們的關係。即使如此,正如我說過的,我依舊覺得有種蹊蹺。

  在歡愉、柔和、熱切之下,我感到房裡有種擾人的緊張,一種使人焦躁的壓力,大部份似乎是從納森身上發出的。他變得困惱、不安,站起身理著唱片,把韓德爾換上韋佛迪,在明顯的騷亂中吞下一大杯水,又坐下來,隨著進行曲的旋律在膝上敲打著指頭。

  然後他迅即轉身面對我,用困惑而晦暗的目光搜尋我的臉龐,說:「你知道,我對你們這些南方人很感興趣。每一個南方人——」他特別強調「每一個」——「你們都使我非常感興趣。」

  我開始感受到一種緩緩升起的怒火。這個納森簡直叫人難以置信,他怎麼會這麼愚蠢,這麼木然——如此令人憎惡?我的沉醉感就像數千個小泡沫似的蒸發了。這只豬!我想著,他是在誘我入甕!這若不是愚行就是一種詭計;我才剛強調過我們親睦的條件,是他不准再提及南方特有的一切。雖然我最後嘗試忍住這口氣,憤怒卻仍在我胃部反芻不休。我故意用濃濃的本地口音說:「嘿,納森老小子,我們那裡的人對你們這些住在布魯克林的人也很感興趣呢。」

  這句話立刻對納森起了作用。他非但不覺得有趣,而且眼睛燃著戰火,對我怒目而視。

  「哦,見鬼。」我說著,想要站起身。「我還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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