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九


  因此我再一次成為他們的人質。「那只是我們的小嗜好。」他繼續解釋,蘇菲則在小廚房中忙著。「今天我們所穿的是三〇年代早期的衣服。我們還有二〇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十九世紀末、甚至更早些的衣服。自然,只有在我們共度的周日或假日時,我們才會穿上這些衣服。」

  「難道別人不會瞪著你們看嗎?」我問:「而且這些衣服並不便宜吧?」

  「別人當然會瞪著我們看。」他說:「這也是一部份的樂趣。有時候——譬如我們穿著十九世紀末的衣服——會引起一陣騷動。至於價錢,這也並不比普通衣服要貴多少。富頓街有個裁縫師會為我做任何衣物,只要我把正確的式樣告訴他。」

  我會意的點點頭。或許這確實有點招搖,卻是種無害的娛樂。由於他們傑出的外貌——彼此相襯時甚至更為出色——不管他們穿上什麼衣服,到什麼地方,都是別人注目的焦點。「這是蘇菲的主意。」納森更進一步解釋:「她說的不錯,街上的人都很呆板。他們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子,穿著制服上街。像這樣的衣服有獨特性,有風格。所以人們瞪著我們看時才有樂趣可言。」他停住口,又在我杯裡注滿啤酒。「衣著是很重要的,它是人的一部份,它也可能是種美麗的東西,當你造就它時會感到至為愉悅。也許在這個過程中,也會帶給別人歡樂,儘管這是次要的。」

  這段話可真是無所不包了。衣著。美麗。人。才不久前,說這些話的人還口出惡言,舉止粗暴。現在他卻友善而迷人。我完全放鬆下來,讓啤酒輕輕的泡沫傳遍我的肢體,心想他所說的的確有理。在看厭了戰後穿著制服的景觀——特別是在像麥格洛這種陷阱裡待過後,還有什麼比奇特、有點與眾不同的東西更令人耳目一新的?納森這個舉動再一次預示了未來的世界。

  「看看她,」他說:「她很美吧?你曾看過像這樣的洋娃娃嗎?嘿,洋娃娃,到這裡來。」

  「你沒看見我忙著嗎?」蘇菲手忙腳亂地說:「我正在弄野餐呢。」

  「嘿!」他吹了聲震耳欲聾的口哨。「嘿,過來!」他對我眨眨眼。「我對她愛不釋手。」

  蘇菲走過來,坐在他的膝上。他說:「親一個。」

  「只能一個吻。」她說著,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唇角。「好了!你就只能得到一個吻。」

  她坐在他膝上,他輕咬她的耳朵,捏捏她的腰肢,使她愛慕的臉閃動著光芒。他輕哼道:「我對你愛不釋——手。」就和其他人一樣,公然流露的感情使我感到困窘——尤其我又是唯一的觀眾。我吞了一大口啤酒,避開了視線。或許是我又突發的幾聲咳嗽,也可能是蘇菲察覺了我的尷尬;總之,她跳下納森的膝蓋,說道:「夠了!納森,夠了,不可以再吻了。」

  「來嘛!」他央求:「再一個就好。」

  「不行。」她的口氣甜蜜而堅決。「我們再喝點啤酒,然後就搭上地下火車,到康尼島吃午餐去。」

  「你是個小騙子。」他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你比布魯克林區任一個女孩都壞。」他轉身望著我。「你認為如何,丁哥?我這個年近三十的人,瘋狂的愛上一個波蘭的須克撒人,而她卻把她甜美的財寶都緊緊鎖了起來,整整五年可真叫我灰心了。你認為如何?」又一個狡猾的眨眼。

  「壞消息。」我戲謔地說:「這是一種性變態。」雖然我竭力保持沉著,這個揭示卻仍使我感到驚愕:蘇菲不是猶太人!誠然我並不在乎她是什麼人,只不過我有種先入為主的想法,以為她是猶太人。置身于這個閃人區中,我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沒想到葉塔的房子裡還有一個異教徒。原來蘇菲是個「須克撒」人。

  蘇菲將一碟夾了奶酪的土司放在我們面前。對著啤酒而食,這點土司份外可口。我開始對我們的小聚會感到陶然自得,就像一隻由寒冷、潮濕的陰影中,走到正午炎陽下的獵犬。

  蘇菲坐在納森座椅旁的地毯上,滿足地枕著他的腿。納森說:「我第一次遇到這個女人時,她只有皮包骨和一把頭髮。那是她從俄國人解放的集中營出來整整一年半後,甜心,那時候你多重?」

  「三十八,三十八公斤。」

  「是呀,大約八十五磅。你能想像得到嗎?她簡直不成人形。」

  我問:「你現在多重呢,蘇菲?」

  「正好五十。」

  「那是一百一十磅。」納森解釋道:「就她的身高和骨架來說還是太輕了。她的標準體重是一百一十七磅,不過她會達到的——她會達到的。我們很快地就會把她養成一個漂亮的美國女孩了。」他愛憐地撫了撫由她帽子探出的淡黃色鬈髮。「不過,老天,我第一次抱住她時,她可真是一副殘破之軀。來,喝點啤酒,甜心,這會使你增胖。」

  「我真是皮包骨。」蘇菲愉快地接口說:「我看起來就像個老巫婆——我說的是,你知道,趕鳥的那種怪物。烏鴉對吧?我的頭髮快掉光了,而且兩腿發痛。我有壞血——」

  「壞血病。」納森插嘴道:「她是說,她曾經有過壞血病——」

  「壞——壞血病——我有,我掉了牙齒,還有斑疹傷寒,猩紅熱,貧血。我真的是殘破之軀。」她說出這些病時,並無一點自憐的口氣,完全一如孩童般純真,似乎她所說的是一些寵物的名稱。「然後我遇見納森,他照料我。」

  「理論上說來,集中營一被解放她就獲救了。」他解釋道:「那是說,她不會非命而死。但是她在難民集中營待了很久。那裡有許多人,成千上萬,他們沒有醫療設施可以料理納粹對許多人的傷害。去年她到達美國時,情況仍極為嚴重,真的很嚴重,貧血病例。我看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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