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七


  納森的改變實在令人驚訝,他的態度突然變得謙恭有禮,歉然,甚至於悔悟。「好吧,丁哥,很抱歉。」他說:「我真的很抱歉。我並不想傷感情。請你原諒我,好嗎?我不會再那麼叫你了。蘇菲和我只想在這個美麗的晴天,對你表示一點友善的歡迎。」要不是我直覺上知道他是真誠的,我大概以為他又發動另一種諷刺的攻擊了。事實上,我察覺到他有種相當痛苦的過度反應,就像人們在不加思索的情況下,譏笑過一個孩子後而有所憬悟,便感受到的真正苦痛。但是我決心不為所動。

  「滾。」我面無表情的說:「我只想單獨一個人。」

  「我很抱歉,老朋友,真的抱歉。我說克雷克實在只是開玩笑的。我真的無意冒犯你。」

  蘇菲贊同道:「是啊,納森真的無意冒犯你。」她自納森背後移到一個我可以看清她的地方。我再度為她心蕩神馳。她不再是昨晚的那副憂愁的模樣了,納森奇跡似的返回,使她歡欣興奮地脹紅了臉。她的快樂由身體的各部流露出來:閃閃發亮的眼睛、鮮豔欲滴的唇、染上了紅霞的雙頰。

  這種快樂,加上她那張神采飛揚的臉龐,即使是在我早晨的惺忪狀態中,也為之沉迷——不,是難以抗拒。「求求你,丁哥。」她懇求道:「納森不是故意要冒犯你,故意要傷感情的。我們只想表示友善,在這個美麗的晴天帶你出去。請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納森放鬆了——他把卡在門縫的腳縮了回去——我也放鬆了。不過,當我看到他突然環住蘇菲的腰,用鼻子在她臉頰上摩挲時,仍然感到一陣刺痛。他就像只舐鹽的母牛一樣,將他的大鼻子抵在她臉上,使她禁不住歡快地笑了起來,當他伸出粉紅色的舌尖舐舐她的耳垂時,她像只貓一般,發出輕微的喉音。那是一種令人啞然無語的場面。才不過幾個小時前,他還準備割裂她的喉嚨。

  蘇菲的請求使我難以回拒,我含糊地說了一聲:「呃,好吧。」就在我想拉下門鏈,讓他們進來時,我又改變了心意。「慢著,」我對納森說:「你要對我鄭重道歉。」

  他回答:「我道歉。」他的聲音很誠懇。「我說過我不會再叫你克雷克了。」

  「不只是這個。」我回嘴道:「還有淩遲的那些廢話。關於南方。那是一種侮辱。要是我告訴你有個叫藍道的人,是個一身肥肉,欺騙非猶太人的典當商呢?你會氣得發狂,你還要再向我道個歉。」我意識到我有些誇大,但是我很堅持。

  「好吧,我也為那些話道歉。」他大方而熱切地說:「我知道我的措詞太卑劣了。讓我們忘了這回事,好嗎?請原諒,真的。不過我們說要帶你出去是正經的。現在還早,你可以準備一下,穿上衣服,然後上樓到蘇菲房間去。我們一起喝杯啤酒或咖啡,再出發到康尼島。我知道那裡有一家很棒的海產餐廳,在那裡吃過午餐後,我們再到海灘去,我有個好朋友禮拜天在那裡當救生員賺點外快。他會讓我們到海灘的特禁區,那裡不會有人對著你的臉踢沙子。走吧。」

  我鬧彆扭地說:「我考慮考慮。」

  「啊,別掃興了,走吧。」

  「好吧。」我說:「我去。」然後我又心不甘情不願地加了一句:「謝了。」

  當我漱洗時,我思索著這些事奇特的轉變。我想,這一番好意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惡意的動機?會不會是蘇菲慫恿納森採取這個誠摯的舉動,也許讓他藉此補償昨晚的惡行?或者他只想弄點什麼東西?我對紐約已有某種程度的熟悉,知道像納森這樣的人可能是個騙徒,想要耍點手段騙些錢。(這使我即刻檢查了我的四百多塊錢;我把這筆錢放在一個瓊森牌繃帶的盒子裡,擱在醫藥櫃後側。這些十元及二十元鈔票仍然原封不動。)不過這種懷疑似乎難以成立,因為莫瑞·芬克對我說過,納森有豐富的收入。

  然而,對於加入蘇菲和納森,我仍感到不安。我真該留在家裡工作,試著在那令人困倦的黃紙上寫下一些字,儘管這些字可能空洞而零亂。但是蘇菲和納森卻為我的想像加了界限。我所思索的是,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重新回想這對情侶幾個小時前的爭鬥,我只能聯想到一出低級的意大利歌劇。然後我又想著,或許他們兩個人都瘋了,或是像保羅和愛倫西卡,陷入一種怪異的迷失中。

  我離開房間時,在廳廊裡碰到了莫瑞·芬克;他還是一樣見多識廣。我們互相寒暄時,我第一次聽到由富勒布須街那頭傳來教堂的鐘聲。鐘聲劃破寂靜,我閉了下眼睛,思及家鄉磚造的教堂、虔誠和安息的靜默。當我睜開眼睛時,莫瑞解釋道:「那並不是猶太會堂,而是富勒布須街上的改革派教堂,他們只有禮拜天才敲鐘。有時我會在他們進行禮拜時到那裡去,或是到主日學校。他們唱些『基督愛我』之類的狗屎。那些新教派的德國妞兒倒是很漂亮,很多人看起來都像需要輸血似的。」他發出一聲好色的嘶聲。「不過那裡的公墓還不錯。夏天時可以到那裡乘涼。有些猶太少男少女晚上到那裡去幽會。」

  我說:「布魯克林可真是包羅萬象。」

  「是呀。什麼人都有。猶太人,愛爾蘭人,意大利人,德國人,黑人,應有盡有。戰爭爆發後,有許多黑人搬到這裡。他們搬到威廉斯堡,布倫斯威爾、史都威森。我叫他們賊猩猩。老天爺,我真恨那些黑人。猩猩!」他露出兩排牙齒,抖了抖身子,看起來像只齜牙咧嘴的猩猩。就在這時,韓德爾盛大而堂皇的樂曲——水上組曲——由蘇菲的房裡傳到了樓下。我聽到納森模糊的笑聲。

  莫瑞說:「你大概見過蘇菲和納森了。」

  我說見過他們。

  「你對納森的看法如何?他是不是令你膽寒?」他的眼睛驀地閃過一線光芒,聲音變得陰沉。「你知道我認為他是什麼嗎?他是個『高郎』。某種高郎。」

  「高郎?」我說:「高郎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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