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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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過幾個街口外,富勒布須街上的交通喧囂雜亂,是個全然都市化的地方;但是這裡蒼翠的樹木,柔和的陽光,偶爾經過的車子,以及在公園外漫步的行人,創造出一種類似南方城市幽雅而偏遠區域的效果——李契蒙,也許,或者是契大奴伽或哥倫比亞。我突然有種強烈的思鄉之痛,想著我究竟在這個卡爾文教徒和猶太人充斥的布魯克林區幹些什麼? 一思及此,我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條。紙頭上是我潦草寫下的另外六位房客的姓名。葉塔把每個房客的名字寫在一張小卡片,貼在各個房門上。我這個人天生好奇,因此在前一晚的深夜,躡手躡腳地走過樓上樓下,把這些名字抄了下來。其中有五個人住在樓上,另一個住在我對面的房間,和我的房間隔了條走廊相望。納森·藍道、莉莉安·葛洛絲曼、莫瑞·芬克、蘇菲·撒威妥思卡、雅翠·文斯坦和邁西·穆卡柏利。 我喜歡這些名字神奇的變化,和我自小喜愛的康寧涵(譯注:蘇格蘭作家,1774~1842)與布萊德蕭相若。我覺得穆卡柏利帶有拜占庭的風味。不知道我何時可以認識藍道和芬克。三個女性的名字使我深感興趣,特別是住在我對面的雅翠·文斯坦。我正望著這些名字冥想時,正在我頭上的房間傳來了令人刺耳的聲音——也許我不該形容為聲音,應該說是兩個人顛鸞倒鳳的騷動,就像發了狂的野獸一樣。 我驚愕地仰望天花板。吊燈像牽在在線的木偶般震盪不止。薔薇色的塵埃紛紛飄落,我只怕連床的四腳也要穿破天花板了。其勢之猛——不只是交媾儀式而已,而且是一種競賽,一場爭鬥,一種喧鬧。他們說的話是用英語,斷續而且含有異國口音,但是我無需聽清楚,重要的是它所造成的印象,男性和女性,兩個聲音組成一種愉悅的片段,叫著我不曾聽過的,也沒比這些更煽情的話——放鬆,上前,用力,快一點,深一點——就是要我戴著耳機,也不見得聽得更清楚。清楚,而且漫長。 這場爭鬥似乎延續了永恆的時刻,我坐在那裡暗自嗟歎,直到它遽而停止,參與者也離去,無疑是洗澡去了。潑濺的水聲和笑聲透過脆弱的天花板傳了下來,然後是光著腳丫的腳步聲、不止的笑聲,還有像是戲謔的手,拍打在沒穿袴子的臀部上,響起了「啪」的一聲,最後從留聲機上傳來貝多芬第四交響曲柔美緩慢的音樂。我困惱地走向醫藥櫃,吃了一片頭痛藥。 我又回到書桌後,意識到樓上房間裡現在正進行著一場熱烈的爭論。由於音樂聲的騷擾,我聽不清他們的話。一場馬拉松式的性交才剛完結而已,我可以很清楚地聽見各種行動,但談話聲仍模糊不清,因此我所聽到的是生氣的踱步,不耐煩地拉開椅子,用力關門,和憤憤地提高嗓子叫駡,我只聽懂了一半的話。這個男性的聲音非常有力——沙啞狂暴,決不會被貝多芬的樂曲掩蓋的男中音。 相形之下,那個女性的聲音就顯得可憐、防禦、偶爾似乎驚怕的高叫幾聲,但多半都是低聲下氣。突然間,一個玻璃或瓷器器皿——我不知道是煙灰缸還是杯子——摔到一面牆上碎落在地,接著是屬男性那重重的腳步聲往門口走去,猛地將門拉開。緊跟著門轟然一響關上了,我聽見那個男人的腳步聲走進二樓的另一個房間。這一場狂亂經過了二十分鐘,樓上的房間終於恢復寂靜,剩下的只有留聲機輕輕的搔刮聲,伴著那個女人心碎的啜泣。 我的聽覺一向靈敏,而且沒有吃早餐的習慣。由於我晚睡晚起,早午兩餐總是並做一餐吃。樓上的吵鬧平息後,時間已過中午,我意識到自己感到格外的饑餓,好像我親身參與了樓上所有的活動似的。我的饑餓感使得唾液開始分泌,而且頭昏腦脹。我的櫥櫃和小冰箱裡,除了雀巢咖啡和啤酒外,沒有任何食物,因此我決定外出午餐。先前我出去買文具的時候,曾經注意到教堂街上有一家乾淨的猶太飲食店。 我要到那裡去吃飯;一來我沒有吃過正宗的猶太食物,二來——呃,這裡是富勒布須區。然而今天是猶太教的安息日,那個地方不營業,我只好再向前走一段路,到另一家叫沙米的館子去,點了雞湯、魚排和碎牛肝。這地方賓客滿座,大多數是老年人,喝著羅宋湯,嚼著炸馬鈴薯,說著意第緒語——一種古老的語言——使得芳香的空氣中充滿了難解的談笑聲。 我感到意外的快樂,怡然自得。我對自己說:享樂,享樂吧,丁哥。就像許多有背景,有知識的南方人一樣,我自始就喜歡猶太人。我的初戀情人是蜜蓮·蔔德,她父親是個蠟燭商,她雖然才六歲,卻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隱含著屬猶太民族特有的神秘;後來我更學到了亞伯拉罕的受苦、摩西十誡、戴維王的讚美詩、丹尼爾的預言及其他顯示,獲悉新教和猶太教聖經內的種種故事。眾所皆知,猶太人從南方人那裡得到了珍貴的情誼,因為南方人擁有另一隻犧牲的黑羊。總之,那天午飯時刻坐在沙米餐廳內,我的新環境顯然使我感到十分愉悅,而且我毫不驚訝地明白了,不自覺想要置身猶太人間的渴望,也是我搬到布魯克林來的部份原因。 我走回葉塔的房子時,再一次為樓上房裡所發生的事感到困擾。如果這種事經常進行,我就別想得到睡眠或安寧。不過這個事件怪異的本質也令我關切——原來歡享的運動喜悅,竟然急轉直下變成憤怒、哭泣和不滿。更令我好奇的是,這件事的兩個主角究竟是誰。 想到和我同住一屋的房客結識,竟不是尋常的一聲「嗨」及熱烈的握手,而是偷聽到兩位我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燕好的插曲,我就不禁懊惱萬分。儘管先前我描述過,到目前為止,我在這個大都會的生活中所有的幻想,本質上我決不是個愛刺探他人隱私的人,但是這一對愛侶和我的接近,使我無法不思及他們到底是那兩個人。 我第一次遇到葉塔的另一位房客時,這個問題幾乎立刻得到解答。他站在樓下玄關處,翻著郵差放在大門附近一張桌子上的信件。他身材瘦削、塌肩、一張鵝蛋形的臉,年紀約二十八歲,有一頭鬈曲的磚色頭髮,和屬紐約人所有的陰鬱而直率的態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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