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〇


  紀曼這幢單色的房屋可能是全布魯克林,甚至是全紐約——最為開闊的。這是一幢由木頭和灰泥築成的房子,寬敞而沒有任何特徵。由二樓的老虎窗、圓屋頂,到地下室的窗櫺,這幢房子清一色的粉紅。我第一次看到這幢建築時,便聯想到電影「綠野仙蹤」裡城堡的搭景,內部也是一片粉紅。地板、牆壁、天花板,甚至是各廳室內的家具,顏色也鮮有差異——從淡淡的玫瑰紅到濃濃的珊瑚紅,到處都是粉紅色。在紀曼太太驕傲的伴隨下,看過房間後,覺得非常有趣,那就好像置身於糖果店裡或是百貨公司的嬰兒部門。

  紀曼太太說:「我知道你是在想著粉紅色,每個人都會。不過它會迷住你。你會漸漸習慣的——那真的很好。很快的,多數人就不想要別的顏色了。」她又說她已故的丈夫如何以很便宜的價格,從海軍那裡買到了幾百加侖的油漆,原是用來——「你知道」——她停住口,疑問地將手指放在寬闊的鼻翼旁。我說:「偽裝?」她回答:「對了。我想他們並不想把船漆成粉紅色。」她說房子是她先生自己動手油漆的。她年約六十,身材矮胖,愉悅的五官有點蒙古人的造型,因此她笑起來就像一尊彌勒佛。

  那天我幾乎立刻就被她說服了。第一,房租很便宜。第二,不管是不是粉紅色,她帶我去看的那間樓下房間寬敞、通風、光線充足,乾淨得一如荷蘭的陽臺。而且,它還包括一間小廚房和一間小浴室。這種隱私性很誘惑人,而紀曼太太對她這幢房子的眺望,也令我印象深刻。她帶引我參觀房屋時,說:「我稱這裡為紀曼自由廳。」偶爾她又用手肘推推我說:「我只希望看到我的房客享受生活。我的房客通常都是年輕人,我喜歡看到他們享受生活。不過我還是定有規則的。」

  她舉起肥肥的食指,開始數著:「第一:晚上十一點後不准開收音機。第二:離開房間時要把所有的燈都關掉,這樣我才不必付多餘的電費。第三:在床上決不可抽煙,在床上抽煙被抓到——搬出去。先夫有個表哥就是那樣把自己燒死的,同時也燒毀了一整幢房子。第四:每週五繳付房租。沒有了!其他一切在紀曼自由廳全都准許。我說,這裡是成年人的住處。要明白,我可不是經營妓院,不過你想偶爾邀個女孩到你房裡去,悉聽尊便。只要你是個紳士,不吵到別人,在合理的時間後讓她離開,我決不會限制你把女孩帶進房裡。租我房子的小姐也一樣,如果她們想偶爾款待一下男朋友。對雄鵝好的,對雌鵝也好,我說,如果說有什麼事是我痛恨的,那就是偽善。」

  這種不尋常的寬廣胸襟,使我立刻決定搬到紀曼太太的房子,儘管所給予我的自由本質上就是一項問題。我想著,我到那裡去找個女孩?然後我突然為自己缺乏冒險精神感到生氣。葉塔,是紀曼太太的名字,很快的,我們便直呼彼此的名字了。她所給予我的許可,確然意味這個重要的問題將會自行解決。鮭肉色的牆壁,彷佛有種多情的光采,我內心的喜悅使我為之震盪。幾天之後,我在那裡住了下來,熱切地期盼一個充實的夏天,沉湎於我所追求的創作性工作。

  第一天早晨——星期六——我很晚才起床,踱步到富勒布須街上的一家文具店去,買了兩打二號維納斯牌鉛筆,十迭黃色畫線稿紙,還有一個「波士頓」刨鉛筆機——葉塔答應讓我把刨鉛筆機用螺絲釘固定在浴室門框上。然後我在粉紅色的橡木桌後,一張粉紅色直背柳條椅上坐下,拇指和食指間夾著鉛筆,向第一頁的黃色稿紙進攻。一頁空白的稿紙不但侮辱人,同時也令人感到軟弱:我毫無靈感,坐了半個鐘頭,思潮沉浮曖昧,不得要領,因此驚慌起來;我安慰自己,畢竟我才剛在這陌生的環境定居下來而已。

  二月時我剛搬到雷斯頓大學俱樂部的那幾天,還未開始麥格洛的工作時,曾經寫了十幾頁我所要寫的那本小說的序言——描寫在前往維琴尼亞州一個小鎮的火車車程上,為小說提出了背景。在這段開場白中,我用的是第二人稱單數的敘述,以達到作者揪住讀者衣領的效果。

  我知道這一節文字只是引言,然而我也知道它相當有力、清新。這是個好的開頭,我引以為傲,現在我將稿子從牛皮紙卷宗內拿出來,大概是第十九次的重新閱讀。我仍然感到很滿意,一個字也不想更改。我心裡想著:讓開些,華倫(譯注:羅勃·華倫,美國詩人、小說家暨文學批評家,1905-),丁哥來了。我把稿子又放回卷宗裡。

  黃色的稿紙上仍然空無一字。我覺得有些不安,站起身在房裡踱步,整個房間浸浴在夏季火鶴般豔紅的陽光裡。我聽到樓上房間的談話聲、腳步聲——我意識到牆壁必定極薄——抬起頭,瞪著粉紅色的天花板。這些無所不在的深淺粉紅色開始令我感到厭煩,我懷疑我會像葉塔所說的那樣,被它「迷住」。由於書本的重量和數量問題,我只帶了幾本我認為不可或缺的書。慢慢的,我終將建立起我自己的圖書館。此刻為了要召喚我的繆思,我翻開馬羅的劇本,但不知為了什麼緣故,這些輕快的樂章卻不像以往那麼吸引我。

  我把書放在一旁,慢步走進小浴室裡,開始清理我放在醫藥櫃裡的東西。這是一種神經質的慣例。每當我的創作力變得遲鈍,寫作和閱讀都成為精神的負擔時,我就會這麼做。這是種恢復和物品接觸關係的神秘需要。我用指尖逐一的檢視昨晚被我放在壁櫥架上的物品:一罐巴巴梭牌刮鬍子泡沫,一瓶止痛藥片,一柄舒適牌噴射刮胡刀,兩管牙膏,一瓶刮過鬍子後抹在臉上的藥水,一把梳子,一包舒適牌噴射刮胡刀的刀片,一盒尚未開封、三打裝的保險套,一瓶去頭皮屑的洗髮精,一罐綜合維他命,和一瓶亞斯得靈漱口水。我輕輕撫摸過這些瓶瓶罐罐,細看它們的商標,甚至打開刮鬍子藥水,嗅嗅它柑橘般的香味,為這一次醫藥櫃前後約一分半鐘的經驗感到滿足。然後我關上櫃門,又回到我的寫作台。

  我坐下來,抬眼望向窗外,突然明白另一項必然在我下意識中起了作用,使我被這個地方吸引的原因。那是由這裡我可以看見寧謐而怡人的公園景色,這個角落被稱作散步場。公園旁的人行道上,遮覆著筱懸木和楓樹投下的樹蔭,陽光柔和地照射在青草坡上,使得散步道十分安寧,帶著田園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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