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這件事主要和我的祖母有關,她對我說起她的奴隸時,已經是個年近九十的老婦。我時常感到難以相信,昔日南方的時代離我竟如此近,擁有黑奴的人只不過是我上兩代的祖先;但事實如此:我祖母生於一八四八年,十三歲時便擁有兩個年紀比她略小的黑女僕,在南北戰爭那些年,仍視她們為珍愛的財產。

  我用「珍愛」這兩個字並非諷刺,因為我確信她真的很愛她們,當她追憶杜茜拉和魯辛妲(這是她們的名字)時,她年老而顫抖的聲音,就會因情感而嘶啞。她對我說那兩個小女孩對她「多親密,多親密」,以及在可怕的戰爭中,她怎麼紡著棉紗,以便編織長襪。

  她在北卡羅萊納州的布佛郡度過一生,我對她在那裡的生活記憶深刻,三〇年代時,每年復活節和感恩節,父親和我就會由我們維琴尼亞州的家出發,開車穿過沼澤地和一望無際的花生、煙草、棉花田去看她。到了位於潘利可河畔的小鎮後,我們輕言細語,格外溫柔地向祖母問安,因為她中風癱瘓已有多年了。

  我十二、三歲時,在她的床畔首次聽她說起杜茜拉和魯辛妲,還有帳篷會議,射殺火雞、裁縫聚會、搭船游潘利可河,和戰爭前的其他樂事,直到她睡著後,她那年老微弱卻甜美快活的聲音才告歇止。

  然而,我祖母卻從未對我或我父親說及另一個小黑奴——他的名字叫阿提斯特——和杜茜拉、魯辛妲一樣,也是她父親給她的,但不久之後又被他賣掉了。正如我就要提及的兩封相關的信中所顯示,她所以從不提及這個男孩的原因,無疑是和他最終不尋常的命運有關。

  總之,我的曾祖父在完成這筆交易後,把得到的收入換成聯邦金幣和各種零錢——顯然他預見了一場可怕的戰爭將要爆發——裝在一個土罐子裡,埋在後花園的杜鵑花叢下,以防被北佬發現。在戰爭的最後幾個月,北佬真的來了。他們踏著腳步,腰掛閃閃發亮的軍刀,當著我祖母的面把房屋內部拆除,又搜索花園,卻沒有找到黃金。

  我祖母曾無意間說及這些聯邦軍:「他們真是很英俊的人,拆掉我們的房子只是奉命行事。不過他們可沒有文化或教養。我確信他們是從俄亥俄州來的。他們甚至把火腿丟出窗外。」我的曾祖父由戰場歸來時,失去了一隻眼睛,膝蓋也受了傷,他掘出金幣,在房子整修過後,把錢藏在地窖裡一間設計精巧的小密室。

  當我的曾祖父在十九世紀末喪生於一次打獵的意外時,他的遺囑上並未提到這筆金幣——顯然認為他已把這筆錢傳給他的女兒了。四十年後,輪到她去世時,她在遺囑上提及要將這些金幣平分給她的孫兒孫女;但當時她年已老邁,神智模糊,竟然忘了說明這筆財富藏在那裡。

  整整七年,沒有人知道這些金幣的所在。但最後將這筆錢從白蟻、蜘蛛、和老鼠橫行,而塵埃滿布的隱蔽地方取出來的人,是我祖母六個子女中唯一存活的一個,也就是我父親。父親一生都緬懷著過去,因為他的家族和血統都是可敬的。他在細心閱讀一位故世許久,曾是維多利亞時代學者的表親所寫的信時,無意間絆到一隻抽屜,發現抽屜裡滿是迄今為止尚無人知的伊麗莎白·伯朗甯和羅勃·伯朗甯所寫的情書。他大喜過望,在繼續搜尋他母親褪色的信紮時,發現了我的曾祖父寫給她的一封信,信中不僅詳述地窖密室,而且也寫了賣出阿提斯特的詳情。我正收拾行李要離開雷斯頓大學俱樂部時,收到了我父親的信。我轉錄於下:

  親愛的兒子:

  我接到你二十六日的來信,說你失去了工作。丁哥,一方面說來,我為此感到遺憾,因為這使你的經濟陷入困境,而我又無能相助。你那兩位住在北卡羅萊納州的姨媽所遭受的無數困難和債務,是我無法袖手不顧的,她們兩個人年歲已高又孤苦無依。不過,過幾個月我的財務大概會有改善,到時也許可以對你成為作家的志向略有資助。另一方面,我認為你離開麥格洛或許是失之東隅,據你所言,那裡相當沉悶。

  再說,這家公司充其量不過是,掠奪美國人一百多年的商業強盜頭子的傳聲筒與宣傳工具而已。你的曾祖父在內戰中負傷歸來後,曾和你祖父攜手合作,想在布佛郡做一點鼻煙及口嚼煙草的生意——卻被華盛頓·杜克和他的兒子巴克·杜克所迫,而撒手不幹。自從我知道這件悲劇後,我就痛恨壟斷市場,蹂躪小人物的資本主義。

  你一定還記得法藍·霍勃吧?多年來他都是搭我的便車一起到船塢工作。他出生在南安普頓郡的花生田裡,大致說來是個很穩重的人,但他這個人信仰堅持,每次發言總是失之於偏激,因此我們很少談到觀念或政治。最近納粹德國的暴行揭發後,他仍然反猶太,堅持猶太籍的金融家壓制了國際上的財富。要不是他的觀點過於無知,我必然會縱聲大笑的。我告訴他貪婪並不是急進,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劣性。霍勃不以為然,不過他把怒意轉向一個比較容易也比較普遍的目標,特別是在維琴尼亞州的這個地區,不用我告訴你——就是黑人。

  我們並不常談論這個話題,五十九歲的我,已不再適合打架。如果黑人真如一般人所言的「拙劣」,那是因為他們被我們這些自喻為主人的人剝奪而居於劣勢,因此他只能露出一副低賤拙劣的嘴臉。但是黑人不會永遠處於下風。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任何膚色的民族一直耽於卑賤和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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