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他的眼中湧上了淚水。對我而言,這是個無能為力而又不知所措的時刻。一個你並不瞭解的人以哀傷的聲調說著他所愛的人,使他的聽者束手無策。他兒子大概是死了。不過,可不可能只是得了健忘症,或是一個逃犯?或者也許現在被關在瘋人院裡,所以費勒才這麼傷心?他又往下說時:我對他兒子的命運仍感到不著邊際。我尷尬地轉過身子,繼續整理東西。

  「他要不是我唯一的孩子,或許我會好受些。但愛迪出世之後,瑪莉就不能再生育了。」他突然停住口。「啊,你不會想聽的……」

  我回過頭面對他說:「不,請你再說下去吧。」他似乎迫切地想要一吐為快,由於他是個我所喜歡的好人,又把我和他的兒子相提並論,我覺得倘使我不鼓勵他卸除心裡的負擔,未免太說不過去。我重複一次:「請再說下去。」

  費勒又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說話有些口齒不清,在消褪的光線中,那張長著雀斑的臉哀傷而憔悴。「哦,一個人確實可以將他的志向寄託在子女身上。愛迪上了哥倫比亞大學,他熱愛讀書,又有寫作的天賦。十九歲時——只有十九歲而已——他就有一篇小品登載在『紐約客』上。我相信,他是該雜誌問世以來最年輕的一名投稿者。是他的眼睛,你知道,他的眼睛。」費勒伸出一隻食指指著他自己的眼睛。「他可以看見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將這些東西寫得活靈活現。馬克·杜倫曾寫過一封短箋——那真是最可愛的短箋——說愛迪是他所曾有過的學生中,最有寫作天才的一個。想想看,馬克·杜倫!你不認為,這是很難得的讚美嗎?」他瞪著我,彷佛等待我加以證實。

  我附和道:「是很難得的讚美。」

  「然後——然後,一九四三年時,他加入了海軍陸戰隊。說他寧願自動入伍而不願等待徵召。雖然他本質上的敏感使他對戰爭不可能抱著幻想,他卻熱愛著陸戰隊。戰爭!」他厭惡地說出這兩個字,停住口,閉上眼睛,痛苦地點點頭。

  隨後他又望著我說:「戰爭使他到太平洋去,參與最可怕的戰役。你該看看他的信,奇妙、愉快、扣人心弦的信,找不到一絲自憐。他一直堅信他會回家來,返回哥倫比亞大學完成學業,如他所願地成為一名作家。兩年前他奉派到琉球時,被一個狙擊兵砍了一刀。砍在頭部。那時是七月,他們正在肅清。我想他大概是這場戰爭中最後幾個犧牲者之一。他是個下士。他榮獲青銅星章。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上帝!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上帝,為什麼?」

  費勒啜泣著,閃亮而真心的淚水漫過他的眼眶,我別過頭,覺得慚愧而羞辱,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仍然記得那陣發燙及略微昏眩的感覺。現在這種情緒或許難以解釋,因為三十年來美國許多個野蠻的戰爭使人疲憊而冷靜,也使我的反應傾向於毫無希望的保守與浪漫。然而事實是,我和愛迪·費勒一樣,都曾在陸戰隊待過,而且也一樣熱切地想要成為一名作家,從太平洋寄回滿腔熱血的信件,內容同樣充滿了熱情、幽默、氣餒和希望;只有隨時會面臨死亡的青年才寫得出來的。

  更令我在回溯時感到痛苦的是,愛迪死後沒幾天我也到過琉球(我常想,誰知道,也許是他遇害後的幾個小時),而那裡已沒有敵人,沒有恐懼,也沒有危險,只有寧靜的東方景色。在廣島被投原子彈前的最後幾個禮拜,我時常毫無威脅地在那裡徘徊漫步。

  事實上,我連一聲槍聲也沒聽見。儘管我算是個幸運兒,我卻一直感到被剝奪了參與壯烈之舉的遺憾。當然,就這次經驗——或者該說沒有經驗——而言,愛迪這個可悲的故事使我感觸最深。當費勒坐在暮色中哭泣時,我覺得自己渺小、震顫,無話可說。

  費勒站起身,拭拭眼睛,站在窗畔凝望映著夕陽的哈得遜河,河上有兩艘身影模糊的大船正緩緩向海駛去。春風在麥格洛冷漠的綠色屋簷上低語。費勒又開口時,聲音似乎來自遠處,低吟一首哀傷的老詩:

  「人所敬重的一切
  存在于一時或一日……
  前鋒的吼聲,士兵的踏步
  枯竭了他的榮耀和力量;
  無論夜晚有何光焰
  冰冷的心已經飽足。」

  然後他轉身對我說:「孩子,好好寫吧。」他搖搖晃晃地走過長廊,永遠步出了我的生命。

  我在那裡逗留了許久,思索著迷茫而曖昧的未來,我還年輕,不該過於畏懼,但也沒有年輕到在許多顧慮下仍堅決不移。我所看過的那些手稿也可以說是一種告誡,讓我看清過高的志向有多麼可悲——特別是與文學有關。我夢想成為一個作家,然而為了某種原因,愛迪的故事深深震撼了我的心,使我首次憬悟到我內在的空洞。我是曾經到過很遠的地方,但是我的精神仍是荒漠的,對於愛與死,我渾然不知。

  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很快就會接觸到這兩樣東西,具體的表現於人類的激情和肉體上。我也不曾意識到我發現的路徑,同時也意味著在布魯克林這麼特異之處的旅程。我只知道我要最後一次由二十樓搭乘綠色的電梯下去,走到曼哈坦區紊亂的街上,喝一杯加拿大麥酒,吃我到紐約以來所吃的第一塊西朗牛排,慶祝我的解脫。

  §二

  那一晚,我一個人在下第五大道的朗臣餐廳歡宴過後,數了數錢,算出身上只剩下四十多元。雖然我說過,對於我的窘境我並不畏懼,我仍然有點不安,何況再找份工作的機會幾近於零。其實我用不著擔心,因為幾天之內我會接到一筆意外之財,至少使我在最近的未來不至有斷糧之憂。接到這項禮物,可以說是一種珍貴的運氣,就如後來我所擁有的好運一樣。它的來源是美國的黑人奴隸制度。雖說這和我將在布魯克林區過的新生活只有間接的關連,這件禮物的故事卻極不尋常,值得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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