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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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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麥格洛上班令人可以忍受的少數原因之一,就是從我二十樓的辦公室所見到的風景——使我昏倦的精神為之一振的曼哈坦區。狂風在麥格洛的牆垣打轉,我最喜歡的消遣是從窗口丟下一張紙,看著它心醉的飛馳過屋頂,震顫地消失在遠處時代廣場周圍的霓虹燈裡。 那天中午,我除了買一份勞工日報外,又買了一管吹塑料泡的材料——現在的兒童時常吹著玩的那種,不過當時是一種新上市的玩意兒——一回到辦公室,我就吹了六、七個可愛而脆弱的彩色氣球,預備讓它們隨風逐沉。我一個一個將它們投入煙霧彌漫的深淵,它們就像木星的衛星似的,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耀著光芒,和籃球一樣大。 一股上升的氣流使它們猛然飛到第八大道的上空,浮游了似乎是永恆的一段時候,我歡欣的歎了口氣,然後我聽見女孩子的叫聲和笑聲,看見麥格洛的一群女秘書們,因為被這個景象迷住,從相鄰的幾間辦公室裡探身望向窗外。她們的騷動,必定引起了鼬鼠對這場空中表演的注意。就在汽球向東飛去,墜落到四十二街眩目的街道,使得那些女孩子們發出最後一聲歡呼時,我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認為鼬鼠盡力控制了他的怒意,他以一種壓抑的聲音說:「明天起你不必來上班了。五點鐘時你可以去領最後一次薪水。」 「隨你的便,魏瑟,你是在開除一個將會和托馬斯·沃爾夫一樣有名的人。」我並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但是這幾句話在我的舌下翻滾,以至到今天我還保有似乎已說出口的印象。我想那時候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望著那個矮子轉過身去,邁著他的小腳走出我的生命。接著一股放鬆的感覺,就好像我脫去了好幾層令人熱得快窒息的衣服一樣。更精確地說,就好像我在陰鬱的深淵中沉溺了許久,終於奮力浮到了表面,大口地吞著新鮮空氣。 *** 「死裡逃生。」後來費勒說道:「許多人都被溺死在這個地方,屍骨不存。」 那時早就超過下班時間了。我留下來收拾殘局,和一、兩位對我相當友善的編輯道別,拿了我最後的一筆薪水——三十六元五角,最後,再向費勒辭行,意外的是他感到痛苦而哀傷,揭示了他是個孤單而消沉的酒鬼的事實——如果我多一點關懷或善於觀察些,我早就該懷疑了。我正把幾份比較有見地的手稿報告影印本塞進公文包裡的時候,他腳步有點不穩的走了進來。 費勒重複道:「屍骨不存。」他遞給我一個杯子,和半瓶威士忌,說:「喝一杯吧。」他的氣息有很濃的酒味。我回拒了——並非出於謹慎,而是因為那時候我只喝便宜的美國啤酒。 「呃,反正你並不適合待在這裡。」他吞了一大口酒說:「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我同意道:「我開始領悟到這一點了。」 「五年內你就會變成標準的薪水階般。十年內你就會成為一顆化石。一個三十多歲,守舊的老頑固。麥格洛就會把你變成這樣。」 「是啊。我很高興就要離開了。」我說:「不過我會想念這份薪水,儘管那根本稱不上是個金礦。」 費勒咯咯笑了幾聲,打了一個小聲的嗝。他的上唇微噘,一張長臉看起來像是個典型的愛爾蘭人。他露出一種哀傷——一種疲憊而認命的哀傷,使我痛楚地想到辦公室這種寂寞的飲宴,和葉慈、霍金斯共度的薄暮,以及通向奧森公園荒涼的地下鐵。我突然明白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那麼你要寫作。…」他說:「你要成為一個作家。一個好志向,以前我也這麼想過的。我希望並祈禱你會實現願望,把你的第一本著作寄一本來給我。你要到那兒去開始寫作?」 「我不知道。」我說:「我只知道我不能再住在現在所住的那個髒地方了。我一定要離開那裡。」 「啊,我曾經那麼想寫,」他沉湎著:「寫詩。散文。一本好小說。注意,不是一本偉大的小說——我沒有這種天才和野心——只是一本好小說,有相當的典雅和風格。一本像『聖路易橋』或『大主教之死』的好小說——不虛假,卻有接近完美的內容。」他停了一下,又說:「哦,可是我卻脫軌了。我想那是長期的編輯工作,尤其還是和科技有關的。我離了正軌和其他人的思想字句打交道,卻擱下自己的,而那對創作力並無幫助。」他又停下來,望著杯底琥珀色的酒滓。「也許使我脫軌的是這玩意兒。」他哀傷地說:「酒。這一百杯夢。總之,我並沒有成為一個作家。我沒有成為一個小說家或一個詩人,至於散文,這一輩子我只寫過一篇散文。知道那是什麼內容嗎?」 「不知道,什麼內容?」 「那篇散文登載在週六郵報上。內容是關於我和我太太到魁北克度假的趣事。並不值得描述,可是為我賺了兩百塊錢稿費,有好幾天我是全美國最快樂的作家。啊,可是……」他顯然感到一陣抑鬱,聲音也減弱了。他喃喃說道:「我脫軌了。」 我繼續把東西塞進公文包裡,也不知道該怎麼表示,只好說:「呃,希望我們保持聯絡。」然而我卻明白我們不會的。 「我也希望。」費勒說:「可惜我們沒有機會更瞭解彼此。」他望著酒杯,好一陣子都沒有開口,使我開始感到緊張。然後他說道:「我一直想邀你到我家去吃晚餐,可是一再的延期。又脫軌了。你知道,你使我想起我兒子。」 我驚訝地說:「我不知道你有個兒子。」我曾聽費勒漫不經心的暗示過他「膝下無子」,以為他沒有子女。我開口說:「我還以為你——」 「哦,我曾有個兒子!」他的聲音混合著憤怒和哀傷,使我感到驚愕。他站起身,走到窗畔,望著沉浸在暮色霧氣中,被夕陽染得火紅的曼哈坦區。他又說:「哦,我曾有個兒子,愛迪·費勒。他和你的年紀差不多,他二十二歲,他也想當個作家。他……他善於遣詞造句,我兒子。他有使魔鬼也為之著迷的天賦。他所寫的幾封信充滿了瞭解、生趣和智慧,是全世界最好的信。哦,那孩子的文筆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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