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美國人夢想故事的中心是紙的傳奇,而制紙事蹟的中心則是金博利——克拉克這個名字。金博利——克拉克公司最初只是擁有一匹馬的機構,位於威斯康星州的湖畔城市尼那,現在卻是全世界制紙工業的巨人,其工廠遍佈國內十三州及海外八國。該公司的產品——其中最著名的無疑是克利尼士——提供人類的各項需要,其名稱令人耳熟能詳甚且已被運用於語言中…

  像這樣的一段文章需費時數個鐘頭。我該用「無疑是克利尼士」還是「確然是克利尼士」?「各項需要」還是「各種需要」?「混亂」?「紊亂」?在寫作時,我會心慌意亂的在斗室裡踱步,口中念念有辭,並制止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在進行這件工作時,總會有手淫的衝動。最後,在憤怒之下,我會發現自己對著纖維板牆壁大想喊著:「不!不!」然後猛然坐在打字機前,喃喃咒駡,迅速、半知不解、卻頗為順暢地敲打字鍵。

  金博利——克拉克的統計令人匪夷所思:

  ——據估計,單是冬季的一個月份,將美國及加拿大用來擤鼻涕的「舒潔」面紙,鋪在耶魯大學的操場上,竟可以堆到一呎半的高度……
  ——據統計,將美國地區僅僅在四天中所使用的「靠得住」排列起來,就可以由波士頓一直排到佛蒙特州的白河匯流處……

  第二天,一向友善而寬容的費勒,會皺著眉望著這幾段文字沉思,嚼著他的煙斗,等他說過「我想這與我們想要的不盡相符」之後,他會瞭解地咧嘴而笑,要我再試一次。由於我還沒有全然失敗,或許也因為長老會道德的遺跡對我仍有些控制力,那一晚我會再試一次——竭盡心力,卻徒勞無功。在我絞盡腦汁之後,我會放棄,又回頭看我的「熊」、「地下箴言」,或「比利布德」,更常思慕地逛到窗畔,俯視著那個令人心醉的花園。

  在曼哈坦春天的金色薄暮中,在我深知永遠不可能被驅逐的想像中,一個黃昏的聚會就要在文斯敦·杭尼卡的花園裡進行;那就是我為他們所取的名字。獨自站了一會兒後,金髮的梅薇·杭尼卡會出現在花園裡,穿著襯衫和一條花長褲;她停下腳步望一眼銀白色的天幕後,會甩甩秀髮,彎身從花床中摘下一朵鬱金香。在這個可愛的時刻,她不明白她對全紐約最孤寂的二等編輯做了些什麼。

  我的欲望令人難以置信——一種有腳力,有口鼻搜尋的欲望,滑下這幢老建築髒黑的牆壁,越過圍籬,像一條蟒蛇般急速前行,到達她那高聳的臀部後,在靜默中化為我的實體,強健、饑餓,但仍在一觸即發的控制中。我輕輕地用雙臂環著梅薇,雙手覆蓋在她那豐滿而甜美的乳房上。她低聲問道:「文斯敦,是你嗎?」我,她的愛人,就會回答道:「不是,是我,讓我充任你的小狗吧。」她必然會答道:「哦,親愛的,好——等一下。」

  在這種錯亂的幻想中,我無法立即在吊床上和她做愛,是因為桑頓·魏德,或凱瑟琳·安·波特,或約翰·赫塞,或梅爾康·科裡,或約翰·菲利·馬康德的突然到達。這時——使我的欲望為之消失而恢復了理智——我會發現自己又站在窗畔,渴望地欣賞下面的歡宴。因為在我看來,文斯敦·杭尼卡這對年輕歡快的夫婦(一次偶然的機會中,我嫉妒的瞥見他們美麗的客廳裡丹麥式的書架上堆滿了書)富有得足以招待聞名世界的作家、詩人、批評家、及其他種類的文學家;因此在這些薄暮籠罩的傍晚,陽臺開始充滿輕言低語,衣飾高雅而涵養深刻的人,在黑影中,我辨認著那些英雄英雌的臉孔,這些人是自從我不幸的靈魂被他們的文字攫獲住之後便使我朝思暮想的。

  我還未曾會晤過一位曾經出過書的作家——除了我先前提過的那個前共產黨員,有一次他到麥格洛去,無意中走入了我的辦公室;他聞起來有一股大蒜和汗臭味——因此那年春天杭尼卡家的宴會,使我得以有想像中的機會和我的偶像打照面。華萊士·史蒂文斯!羅勃·羅厄爾!那個一臉鬍子,有點神秘兮兮的紳士是誰?真的是福克納嗎?傳說他到紐約來了。那個身材豐滿,梳著髮髻,面帶微笑的婦人。那必然是瑪莉·馬加塞。那個面色譏諷的矮個子只可能是約翰·昔佛。有一回在昏暮中有個女人尖聲叫道:「歐文!」一聽到這個名字,我的脈搏猛跳了一下。天色太暗令人看不真切,而且他背對著我,但是這個被兩個臉上流露出仰慕之情的女孩左右簇擁的男人,可能就是寫「穿夏衣的女郎」的作家嗎?

  我現在領悟到,這些薄暮時分在杭尼卡家逗留的客人,必定從事廣告業或華爾街或其他空洞的職業,但當時我對自己的錯覺卻深信不疑。然而,就在我離開麥格洛王國的前一晚,我經歷了一次強烈的感情逆轉,使我此後不曾再一次俯視那個花園。那次我照例站在窗畔的位置,凝視梅薇·杭尼卡那個熟悉的背影。

  她做著一些使我愛慕的小動作——拉扯著胸罩,用一隻手指將金色的鬈髮掠向後——同時和卡森·邁庫勒以及一個臉色蒼白、身材高大,有一雙時常眨動的近視眼——很顯然就是亞爾多·赫胥黎——的人交談。他們究竟在談些什麼?沙特?喬伊斯?陳年佳釀?西班牙南部的避暑勝地?不,很顯然他們只是在談論環境——這個環境——因為梅薇指著常春藤覆蓋的圍牆、草皮、噴泉、及鬱金香花床,臉上露出愉悅活潑的神情。

  「只要……」她的表情變得困惱,似乎說著,「只要……」然後她轉過身,捏著憤憤的粉拳,指著雷斯頓花園俱樂部;那個親愛而生氣的小拳頭如此顯著而震人心弦,簡直就像直指向我的鼻端一樣。我覺得彷佛被舞臺的照明燈照亮了,在我震動而懊惱的當兒,我確信看清她張合的嘴唇說:「只要那個該死的窺視狂沒有在那裡,一天到晚偷看我們就好了!」

  ***

  但是我在第十一街所受的痛苦註定不會很久。如果說我所以被解雇是因為「空-提其」這件事的話,那倒不會令人感到遺憾,然而我被麥格洛回拒的命運,卻是由於一位新總編輯的到達。這個人姓魏瑟,巧的是這個姓氏與「鼬鼠」同音,所以我在背地裡都叫他鼬鼠。鼬鼠是被重金禮聘來的。當時出版界的人都知道他就是提拔了托馬斯·渥爾夫的編輯,渥爾夫死後,他更幫忙收集了這名作家大量的遺作,而且尚未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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