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本書唯有易記而通俗的書名,投合麥格洛之所好。作者是一位嫁給鉛管匠的婦人,住在麻州烏斯特郊區。雖然每一頁都寫滿笑料,卻令人笑不出來。作者試圖將她那滑稽的日常生活,與腦科醫生的家庭相提並論。她指出,鉛管匠就像醫生一樣,不分日夜都要隨叫隨到;鉛管匠的工作也和醫生一樣錯綜複雜;而當他們返家時,身上都有同樣難聞的氯味,由章名便可看出其幽默的本質,拙劣到糞便不如:「咚咚咚,金髮美女在鉛管中」、「神經的枯竭」、「氾濫時刻」、「空想」等等。

  這份手稿寄到時發黏而且滿是折角,根據作者在一封信中所述,這份手稿輾轉流經哈普、賽門與舒特、諾芙、藍敦屋、默若、霍特、邁斯納、威廉史龍、靈賀及另外八家出版公司。在同一封信中,作者提及對這份手稿的迫切之情,並(不是開玩笑的)以自殺相要挾。我痛恨必須為任何人的死負責,但是我堅拒出版這本書。退稿!(為什麼我得閱讀這些狗屁不通的東西?)

  若非必須看過我所有報告的資深編輯,是一個和我一樣對雇主及這個空泛的出版王國感到幻滅的人,我就不會寫出如上例中的最後一句牢騷,或暗示麥格洛出版社粗糙的品格。他是個睡眼惺忪,才識俱佳,也很有幽默感的愛爾蘭人,叫做費勒,在麥格洛工作多年,一直主編重要的科技刊物,直到五十五歲左右才被調到較輕鬆、不會臉紅氣喘的普及本部門。

  他排遣上班時間的方式是,吸一管煙斗,閱讀葉慈和霍浦金斯的作品,以容忍的眼神瀏覽我的報告;我認為他還時常想著要及早退休。我對麥格洛的嘲笑不僅沒有冒犯他,反而使他感到有趣。費勒早已成為毫無野心,沉默度日的人。這家公司會使有大志的雇員也變得麻木不仁;他明白我只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可以找到值得出版的手稿,因此並不以我的一點樂子為忤。我至今仍珍惜的一份較長(即使不是最長)的報告,大抵是因為那可能是我所寫過唯一較有憐憫之情的。

  英雄:海洛·哈法傑——甘達·弗金著——詩

  甘達·弗金是真名實姓,而非筆名。許多拙劣的作家都有聽起來怪異或虛構的名字,結果你卻發現那些姓名是真實的。這是否隱含了某種意義?「英雄:海洛·哈法傑」的手稿並非經由郵寄或經紀人之手,而是由作者本人親手交給我的。大約一周前,弗金帶著手稿盒和兩隻皮箱走進會客室。梅雅小姐說他要見編輯。

  他年約六十,背部微駝但相當結實,中等身材;飽經風霜的臉上有兩道灰色濃眉,線條柔和的嘴,及我所僅見最哀傷而渴望的兩隻眼睛。他戴著農夫戴的黑皮便帽,穿著一件羊毛領的防風上衣。他的手掌巨大,指關節粗而發紅。他流著鼻水,說他有一份手稿。我看他形容疲累,便問他是打那裡來的,他說他從北達科他州一個叫烏龜湖的地方出發,整整搭了三天四夜的巴士,剛剛抵達紐約。我問他:就為了送這份手稿嗎?他回答:是的。

  然後他說麥格洛是他所探訪的第一家出版社。這使我感到驚訝,因為本公司即使對無名如甘達·弗金的作家而言,也極少是被率先考慮的。當我問及他何以會有這種不尋常的抉擇時,他回答這完全歸諸於運氣。最初他不曾把麥格洛列為第一位。他對我說,當巴士在明尼亞波利耽擱數個鐘頭時,他到當地的電話公司去,借閱曼哈坦區的電話簿。他認為撕下電話簿是不道德的行為,所以花了一個鐘頭將紐約市所有的出版社名稱及地址都抄錄下采。我相信,他最初的計劃必定是按照字母的順序逐一探訪。但是當天早上他的旅程告終,他從港務局巴士總站走出來,抬頭一望,看見只離一個街口遠的大招牌:麥格洛。因此他就直接到這兒來了。

  這個老頭子形態疲憊而且狼狽——後來他說,他從未到過明尼亞波利以東的地區——我決定至少可以帶他到樓下自助餐廳去喝杯咖啡。在餐廳裡他對我說及他的身世。他是個挪威移民的後裔,這一輩子都在烏龜湖鎮附近種田為生。二十年前,他約莫四十歲時,有一家採礦公司探測到在他的土地下蘊藏有豐富的煤礦,雖然他們沒有著手開採,卻和他簽訂了長期租賃契約,足以使他的後半輩子不愁吃穿。

  他是個單身漢,不想停止已經習慣了的莊稼生活,但現在他可有空進行他久已渴望的計劃了。那就是寫一首敘述他祖先海洛·哈法傑(一個十三世紀的伯爵,或公爵,或什麼顯赫)的長詩。不用說,這個可怕的消息,立刻使我的心同時消沉破裂。然而我正襟危坐,望著他直拍著手稿盒。說:「是的,先生。整整二十年的功夫。就在這裡。就在這裡。」

  然後我的心情改變了。儘管他看起來像個土包子,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而且口齒清晰,好像看過不少書。誰知道我不是發現了一個曠世奇才?畢竟,就連惠特曼也曾像個癡呆的怪人般,拿著稿子到處叫賣。總之,在一段長談後(我已經直呼他的名字),我說我樂意看他的作品,雖然我必須提醒他,麥格洛在詩的領域並不是個「強手」,然後我們搭乘電梯回到樓上。接著,一件可怕的事發生了。

  我對他說我明白在二十年伏案疾書之後,他可能急於得到答覆,因此我將會儘量仔細地閱讀他的手稿,在幾天之內回復他消息,等我說了再見時,我注意到他只提著一隻皮箱就要走了。我喊住他,他卻笑一笑,用那雙沉重而渴想的眼睛盯著我說:「哦,我以為你看得出來——另一隻箱子裡裝著剩餘的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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