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我走啦,戈爾多沙。咱們聊夠了。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親愛的夥伴們。這可不是我故意掃你們的興。這是一種病,心血管硬化症。心肌壁磨損得太厲害,磨薄了,總有一天會破裂。可我還不到四十歲呢。我不是酒鬼,也不是放蕩的人。」

  「你做臨終祈禱還早著呢。別說傻話了。你還有的活呢。」

  「我們這個時代經常出現心臟細微溢血現象。它們並不都是致命的。在有的情況下人們能活過來。這是一種現代病。我想它發生的原因在於道德秩序。要求把我們大多數人納入官方所提倡的違背良心的體系。日復一日使自己表現得同自己感受的相反,不能不影響健康。大肆讚揚你所不喜歡的東西,為只會帶來不幸的東西而感到高興。我們的神經系統不是空話,並非杜撰。它是人體的神經纖維所構成的。我們的靈魂在空間佔據一定的位置,它存在於我們身上,猶如牙齒存在於口腔中一樣。對它不能無休止地施加壓力而不受到懲罰。因諾肯季,我聽你講到流放的時候你如何成長、如何受到再教育時感到非常難受。這就像一匹馬說它如何在馴馬場上自己訓練自己。」

  「我替杜多羅夫打抱不平。你不過不習慣人類的語言罷了。你對它們已經無法領悟了。」

  「也許如此吧,米沙。可是對不起,你們還是放我走吧。我感到呼吸困難。真的,我不誇張。」

  「等一下。這完全是託辭。你不給我們一個乾脆誠懇的回答,我們就不放你走。你同意不同意你應當轉變,改正自己的觀點?在這方面你打算做什麼?你應當明確你同東尼姬的關係,同馬林娜的關係。這可是活人,女人,她們會感覺,會痛苦,而不是隨意組合在一起、蔡繞在你腦子裡的空靈觀念。此外,像你這樣的人白白糟蹋自己未免太可恥了。你必須從睡夢和懶散中清醒過來,打起精神,改正毫無根據的狂妄態度。是的,是的,改正對周圍的一切所持的不能允許的傲慢態度,擔任職務,照舊行醫。」

  「好吧,我回答你們。最近我也常常這樣想,因此可以毫不臉紅地向你們做某些允諾。我覺得一切都會順利解決,而且解決得相當快。你們會看到的,是的,真的,一切都會變好。我太想活了,而活著就意味著掙扎向前,追求完美,並達到它。

  「戈爾東,你護著馬林娜,像你先前總護著東尼娜一樣,我很高興。可我跟她們並沒有不和,跟誰都沒吵過架。你起先責備我,她跟我說話用『您』,我跟她說話用『你』,她稱呼我時帶父稱,好像我不覺得彆扭似的。但這種不自然態度中的深層次的紊亂早已消除,什麼隔閡也沒有,互相平等。

  「我還可以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他們又開始從巴黎給我寫信了。孩子們長大了,在法國同齡夥伴當中非常快活。舒拉馬上就要小學畢業了,他上的是初級學校,瑪尼娜也要上這所學校。可我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女兒。我不知為何相信,儘管他們加入了法國籍,但他們很快就要回來,一切都將以某種微妙的方式完滿解決。

  「從很多跡象來看,岳父和東尼姐知道馬林娜和女孩子們。我自己沒寫信告訴過他們。這些情況大概間接地傳到了他們那裡。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覺得受到侮辱,傷了他父親的感

  情,他為東尼娜感到痛心。這可以解釋為我們五年沒通信的原因。我剛回到莫斯科時同他們通過一段時期的信。他們突然不給我寫信了。一切都中斷了。

  「不久前我又從他們那兒收到信,收到所有的人甚至孩子的信。親切溫暖的信。不知道他們的心怎麼軟了。也許東尼娘發生了什麼變化,交了新朋友,願上帝保佑她。我說不清。我有時也給他們寫信。可說真的,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走了,不然非被整死不可。再見。」

  第二天早上,半死不活的馬林娜跑到戈爾東家裡來。家裡沒有人幫她照看孩子,她把最小的克拉什卡用被子裹起來,用一隻手摟在胸口上,另一隻手拉著跟在她身後不肯進來的卡帕卡。

  「尤拉在您這兒嗎,米沙?」她問道,聲音都變了。

  「難道他昨天晚上沒回家?」

  「沒有。」

  「那准在因諾肯季那兒。」

  「我上那兒去過了。因諾肯季到學校上課去了。但鄰居認識尤拉。他沒上那兒去過。」

  「那他上哪兒去了?」

  馬林娜把裹在被子裡的克拉沙放在沙發上,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戈爾東和社多羅夫兩天沒離開馬林娜。他們輪流看護她,不敢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他們在看護馬林娜的間隙還四處尋找醫生。他們跑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到過麵粉鎮和西夫采夫街上的住宅,到他曾任職的思想宮和意識之家打聽過,找遍他們知道並有地址的他的所有老熟人,但尋找了半天仍毫無結果。

  他們沒報告民警局,因為不想引起當局對他的注意,儘管他有戶口,沒判過刑,但在現今的概念中遠非模範公民。只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報請民警局尋人。

  到了第三天,馬林娜、戈爾東和杜多羅夫在不同時間收到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信。信裡對讓他們驚恐不安深表遺憾。他央求他們原諒他,千萬放心,並懇求他們不要再尋找他,因為反正找不到他。

  他告訴他們,為了儘快地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想單獨呆一段時間,以便集中精力做事,一旦在新的領域中安定下來,並堅信轉變之後不再故態復萌,他便離開秘密的隱蔽所,回到馬林娜和孩子們身邊。

  他在信中通知戈爾東,把寄給他名下的錢轉交給馬林娜。他請戈爾東替孩子們雇個保姆,以便把馬林娜從家務中解脫出來,讓她有可能再回到電報局工作。他解釋道,沒把錢直接寄給她,是因為擔心匯單上的款額使她遭到搶劫。

  錢不久就匯到了,其款額超過醫生的標準和他的朋友們的經濟水平。替孩子們雇了保姆。馬林娜重新回到電報局。她一直不放心,但已經習慣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以往的怪癖,終於容忍了他這次的古怪行為。儘管他請求並警告他們不要尋找他,但朋友們和這位他親近的女人仍然繼續尋找他,但同時也漸漸相信了他的預言是不錯的。他們沒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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