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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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就住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就在他們鼻子底下顯眼的地方,在他們尋找的最小的圈子之內。 他失蹤的那天,黃昏前,天還亮的時候,他走出戈爾東的家,走到布隆納亞街,向自己的家斯皮裡東大街走去的時候,還沒走出一百步,便撞上迎面走過來的同父異母弟弟葉夫格拉夫·日瓦戈。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已經三年多沒見過他了,他的消息一點也沒有。原來,葉夫格拉夫偶然到莫斯科來,剛剛不久。他像往常那樣從天而降,什麼情況也問不出來,問他什麼他都用默默的微笑或笑話岔開。但他繞過生活瑣事,問了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兩三個問題,馬上弄清他的全部悲傷和麻煩,便在街道狹窄的拐角處,在繞過他們和朝他們走過來的擁擠的人群當中,制定了一個如何幫助並挽救哥哥的計劃。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失蹤和隱藏起來便是他的主意,他的發明。 他在藝術劇院旁邊一條那時還叫卡梅爾格爾斯基的街上替他租了一個房間。他供給他錢花,為醫生張羅具有廣闊科學實踐活動的差事,總有一天會把他安置在醫院中。他在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保護哥哥。最後,他還向哥哥保證,他的一家在巴黎的不穩定狀況終將結束。或者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到他們那兒去,或者他們回到他這兒來。葉夫格拉夫自告奮勇把這一切辦好。弟弟的支持使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受到鼓舞。像先前一樣,他的勢力仍是一個無法解釋的謎。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也不想探索這個秘密。 他住的房間朝南。兩扇窗戶對著對面劇院的屋頂,屋頂後面夏天的太陽高懸在奧霍特內街的上方,街道的石板路被屋頂遮住,陽光照射不到。 對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而言,房間不僅是工作室,也不僅是他的書房。在這個完全被工作吞沒的時期,當堆在桌上的劄記本已經容納不下他的計劃和構思,他構思出的和夢想到的形象悄悄地飄蕩在空中的時候,仿佛畫室中堆滿剛剛開始的、畫面對著牆的畫稿,這時,醫生住的房間便成為精神的宴會廳、瘋狂的貯藏室和靈感的倉庫。 幸好葉夫格拉夫同醫院領導的談判拖了很長時間,上班的日子遙遙無期。正好利用延期上班的時間寫作。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開始整理先前寫過的、現在還能記得的詩篇的片斷,還有木知葉夫格拉夫從什麼地方給他弄來的詩稿,一部分是他自己抄下來的,一部分不知是什麼人重印的。整理雜亂的材料使天生思想雜亂的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更加無法集中思想。很快他就扔下了這項工作,從修改尚未完成的作品轉向寫新作品,沉浸在新鮮的手稿中。 他先迅速地打出文章草稿,要像頭一次在瓦雷金話那樣,寫出腦子裡湧現出的詩篇片斷,開頭、結尾或中間,想到什麼寫什麼。有時他的筆趕不上噴湧的思緒,他用速記法記下開頭的字母和縮寫字,但手還是跟不上思緒。 他急忙寫下去。每當他的想像力疲倦了,寫不下去的時候,他便在紙邊上繪畫,用圖畫鞭策想像力。於是紙邊上出現了林間小道和城市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中央豎立著廣告牌:「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出售播種機和脫穀機。」 文章和詩都是同一個題材。它的描寫對象是城市。 後來在他的文稿中發現了一則劄記: 一九二二年我回莫斯科的時候,我發現它荒涼,一半已 快變成廢墟了。它經歷了革命最初年代考驗後便成為這副 樣子,至今仍是這副樣子。人口減少了,新住宅沒有建築,舊 住宅不曾修繕。 但即便是這種樣子,它仍然是現代大城市,現代新藝術 唯一真正的鼓舞者。 把看起來互不相容的事物和概念混亂地排列在一起, 仿佛出於作者的任性,像象徵主義者布洛克、維爾哈倫、 惠特曼那樣,其實完全不是修辭上的任意胡來。這是印象的 新結構,從生活中發現的,從現實中臨摹的。 正像他們那樣,在詩行上驅趕一系列形象,詩行自己擴 散開,把人群從我們身邊趕走,如同馬車從十九世紀末繁忙 的城市街道上駛過,而後來,又如二十世紀初的電氣車廂和 地鐵車廂從城市裡駛過一樣。 在這種環境中,田園的純樸焉能存在。它的虛假的樸實 是文學的贗品,不自然的裝腔作勢,書本裡的情形,不是來 自農村,而是從科學院書庫的書架上搬來的。生動的、自然 形成並符合今天精神的語言是都市主義的語言。 我住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被陽光照得耀眼的夏天 的莫斯科,庭院之間的熾熱的柏油路面,照射在樓上窗框上 的光點,彌漫著街道和塵土的氣息,在我周圍旋轉,使我頭 腦發昏,並想叫我為了讚美莫斯科而使別人的頭腦發昏。為 了這個目的,它教育了我,並使我獻身藝術。 牆外日夜喧囂的街道同當代人的靈魂聯繫得如此緊 密,有如開始的序曲同充滿黑暗和神秘、尚未升起、但已經 被腳燈照紅的帷幕一樣。門外和窗外不住聲地騷動和喧囂 的城市是我們每個人走向生活的巨大無邊的前奏。我正想 從這種角度描寫城市。 在保存下來的日瓦戈的詩稿中沒有見到這類詩。也許《哈姆雷特》屬這種詩? 八月末的一天早上,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在加澤特內街拐角的電車站上了開往尼基塔街方向的電車,從大學到庫德林斯卡亞大街去。他頭一天到博特金醫院去就職,這所醫院那時叫索爾達金科夫醫院,這也許木是他頭一次上那兒接洽工作。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不走運。他上了一輛有毛病的電車,這輛電車每天都出事故。不是大車輪子陷進電車軌道,阻擋電車行駛,便是車底下或者車頂上的絕緣體出了故障,發生短路,僻僻啪啪冒火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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