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這發生在赤塔附近。我在這屋中的櫥櫃裡和抽屜裡塞滿了希奇古怪的東西,這大概讓您感到驚奇了吧?這些都是紅軍佔領東西伯利亞時我們徵用的軍事物資。當然不是我一個人拖到這裡來的。生活對我很厚愛,總有對我忠心耿耿的人。蠟燭、火柴、咖啡、茶、文具和其他的東西,一部分來自捷克軍用物資,另一部分是日本貨和英國貨。非常奇怪吧,我說得不對嗎?『我說得不對嗎?』是我妻子的口頭禪,您大概注意到了。我當時不知道是否立刻告訴您,可現在我要向您承認了。我是到這兒來看她和我女兒的。人家很晚才告訴我,仿佛她們在這兒,所以我來遲了。當我從謠言中聽說您同她的關係親近,並頭一次聽說『日瓦戈醫生』這個名字時,我從這些年在我眼前閃過的成千上萬的人當中,不可思議地回想起有一次帶來讓我審問的醫生叫這個名字。」

  「您是不是後悔當初沒把他斃了?」

  斯特列利尼科夫放過他這句插話。也許他根本沒發覺他的對話者用插話打斷他的獨白。他繼續心不在焉地說下去:

  「當然,我嫉妒過她對您的感情,現在還嫉妒。能不這樣嗎?我最近幾個月才躲藏在這一帶,因為東邊更遠地區我的其他接頭的地方都被人發覺了。我受到誣告,必須受軍事法庭審訊。其結果不難預測。但我並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我產生了等將來環境改變之後再洗清罪名、證實自己無罪的希望。我決定先從他們的視野內消失,在被逮捕之前躲藏起來,到處流浪,過隱士生活。也許我終將得救。但是,一個騙取了我的信任的年輕無賴坑害了我。

  「我冬天步行穿過西伯利亞來到西方,忍饑挨餓,到處躲藏。我躲藏在雪堆裡,在被大雪覆蓋的火車裡過夜。西伯利亞鐵路幹線上停著數不清的空列車。

  「我在流浪中碰見一個流浪的男孩子,他被遊擊隊判處死刑,同其他死囚排在一起等待處決,但沒被打死。他仿佛從死人堆裡爬了出來,緩過氣來,恢復了體力,後來像我一樣躲藏在各種野獸的洞穴中。起碼他是這樣對我說的。這個少年是個壞蛋,品行惡劣,留級生,由於功課太壞曾被學校開除。」

  斯特列利尼科夫講得越詳細,醫生越清楚地認出了他說的男孩子。

  「他姓加盧津,叫捷連季吧?」

  「對了。」

  「那他說的遊擊隊要槍斃他們的話是真的。他一點都沒胡編。」

  「這個男孩子唯一的長處就是愛母親愛到極點。他的父親被人當作人質綁走後便無消息了。他得知母親被關進監獄,命運將同父親一樣,便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搭救母親。他到縣非常委員會自首,並願意為他fIJ效勞。他們答應免除他的一切罪行,代價是必須供出重要的罪犯。他便指出我藏身的處所。幸虧我防備他叛變,及時躲開了。

  「歷盡難以想像的艱辛和幹百次的冒險,我終於穿過西伯利亞來到這裡。這兒的人都非常熟悉我,最想不到會在這兒碰到我,料想我沒那麼大的膽量。確實,我在附近一家空房子裡躲避的時候,他們還在赤塔附近搜尋了我很久。但現在完了。他們在這地盯上了我。您聽著,天快黑了,我不喜歡的時刻!臨近了,因為我早就失眠了。您知道這多麼痛苦。要是您沒點完我所有蠟燭的話——多好的硬脂蠟燭啊,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咱們再談一會兒吧。咱們一直談到您挺不住為止,咱們就奢侈一點,點著蠟燭談一整夜。」

  「蠟燭都在。我只打開了一盒。我點的是在這兒找到的煤油。」

  「您有麵包嗎?」

  「沒有。」

  「那您是怎麼過的?算啦,我問的是傻話。您用土豆充饑。我知道」

  「是的。這兒土豆有的是。房主有經驗,善於儲備,知道怎樣把土豆埋好。它們在地窖裡都保存得很好。沒爛也沒凍壞。」

  斯特列利尼科夫突然談起革命來。

  「這對您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空話。您無法理解。您是在另一種環境中長大的。有一個城市郊區的世界,一個鐵路和工人宿舍的世界。肮髒,擁擠,貧困,對勞動者的淩辱,對女人的淩辱。有被母親疼愛的兒子、大學生、闊少爺和商人子弟,他們的歡笑和無恥不會受到懲罰。他們用玩笑或輕蔑的怒容擺脫開被掠奪一空的、被欺淩和被誘騙的人的訴怨和眼淚。一群登峰造極的寄生蟲,他們所得意的僅僅是從不感到為難,沒有任何追求,不向世界貢獻什麼,也不留下什麼。

  「可我們把生活當成戰役,我們為自己所愛的人移山倒海。儘管除了痛苦外我們沒給他們帶來任何東西,我們絲毫沒欺侮過他們,因為我們比他們要忍受更多的痛苦和折磨。

  「然而,我在繼續說下去以前有責任告訴您一件事。如果您還珍惜生命的話,趕快離開這裡。搜捕我的圈子正在縮緊,不管結果如何,都會牽連到您,咱們談話的這個事實已經把您牽進我的案子裡去了。此外,這兒狼很多,前兩天我開槍把它們打跑了。」

  「啊,原來是您開的槍?」

  「是我。您自然聽見了?當時我上另一個躲藏的處所去,但沒走到之前,根據各種跡象斷定,那裡已經暴露,那兒的人大概都被打死了。我在您這兒呆不長,住一夜明天早上就離開。好了,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就繼續講下去。

  「難道只有莫斯科,只有俄國才有特維爾大街和亞瑪大街?才有帶姑娘乘馬車飛馳而過的歪戴著帽子、穿著套帶長褲的花花公子?街道,夜晚的街道,一個世紀以來的夜晚的街道,駿馬,花花公子,到處都有。什麼構成時代,十九世紀以什麼劃分成一個歷史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產生。發生了革命,富於自我犧牲和青年人登上街壘。政論家們絞盡腦汁,如何遏制金錢的卑鄙無恥,提高並捍衛窮人的人的尊嚴。出現了馬克思主義。它發現了罪惡的根源和醫治的方法。它成為世界強大的力量。然而,一世紀以來的特維爾大街和亞瑪大街,肮髒和聖潔的光芒,淫亂和工人區,傳單和街壘,依然存在。

  「啊,她是女孩子、中學女生的時候多麼可愛!您根本無法想像。她經常到她同學住的院子裡去,那兒住滿了布列斯特鐵路職工。那條鐵路先前就叫這個名字,後來換了幾次名字。我的父親,現今尤裡亞金軍事法庭的成員,那時是車站地段的養路領工員。我常到那個院子去,在那兒遇見過她。她那時還是個小姑娘呢,但在她臉上、眼睛裡,已經能夠看到警覺的神色,世紀的驚恐。時代的所有主題,它的全部眼淚和怨恨,它的任何覺醒和它所積蓄的全部仇恨和驕傲,都刻畫在她的臉和她的姿態上,刻畫在她那少女的羞澀和大膽的體態的混合上。可以用她的名字,用她的嘴對時代提出控訴。您同意吧,這並非小事。這是某種命運,這是某種標誌。這本應是與生俱有的,並應享有這種權利。」

  「您對她的說法太妙了。我那時也見過她,正像您所描繪的那樣。中學生的形象同不是兒童的某種神秘的女主角結合在一起了。她在牆上移動的影子是警覺自衛的影子。我見到她時她就是那樣的。我記得她那時的樣子。您形容得極為出色。」

  「您見過並且還記得?可您為此做了什麼?」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