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可是沒有您她不走。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那我要求您從另一個方面幫助我。您假惺惺地在話裡表露出準備讓步,裝出您可以說服的樣子。我無法想像你們分別的情景。不論在當地還是在尤裡亞金車站,如果您真去送我們的話。必須讓她相信您也走。如果不馬上同我們一起走,那就過一段時間,等我再為您提供新的機會,您答應利用那次機會。您一定要向她發個假誓。但對我來說並不是空話。我以人格向您擔保,只要您一表示離開的願望,我在任何時候都能把您從這里弄到我們那兒去,然後再把您送到您想去的地方。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必須相信您給我們送行。您必須讓她絕對相信這一點。比如您假裝跑去套馬,勸我們馬上離開,不必等您套好馬,然後您在路上趕上我們。」

  「帕維爾·帕夫洛維奇被槍決的消息使我震驚,我無法平靜下來。我聽您的話很費勁兒。但我同意您的看法。按照現今的邏輯,鎮壓了斯特列利尼科夫之後,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和卡佳便有生命危險。我們兩人當中必定有人被捕,反正我們仍然得分開。倒不如讓您把我們分開好。您把她帶走,越遠越好,帶到天涯海角。現在,我對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切都照您的意思辦。我大概支撐不住了,得拋棄自己的驕傲和自尊,順從地匍匐到您的腳前,從您的手中接受她、生命和通向自己家人的海路——自己的生路。但讓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分析一下。您告訴我的消息使我太吃驚了。我被痛苦所壓倒,它奪去我思考和分析的能力。如果屈從您,我會犯一個命中註定無法彌補的錯誤,為此而一生擔驚受怕,但在痛苦使我的神智漸漸衰弱和模糊的時刻,我現在唯一能做的是機械地附和您,盲目而懦弱地服從您。好吧,我做出準備走的樣子,為了她的幸福,向她宣稱我去套馬,追趕你們,可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只剩下一點小事了。你們怎麼走呢,天馬上就黑了?道路穿過樹林,到處都是狠,您當心點!」

  「我知道。我帶著獵槍和手槍呢。您不用擔心。我還順便帶了點酒精,以備天太冷的時候喝。我帶了不少,您要不要留一點?」

  「我幹了什麼?我幹了什麼?我把她送走了,捨棄了,讓步了。跑著去追他們,趕上他們,把她接回來。拉拉!拉拉!

  「她聽不見。風朝相反的方向刮。他們大概大聲說話呢。她有一切理由快樂和平靜。她受了騙,不知道自己處於何等的迷悵中。

  「這大概是她的想法。她這樣想:一切都辦得再好不過,完全合她的心意。她的尤羅奇卡,幻想家和固執的人,感謝造物主,終於軟了下來,同她一起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到比他們聰明的人那兒去,生活在法律和秩序的保護下。萬一他堅持自己的主張,並且堅持到底,明天固執地不肯上他們的火車,那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也會派另一輛車來接他,不久就會開到他們那兒去。

  「他現在當然已經在馬廄裡,著急和激動得雙手發抖,笨手笨腳地套雪橇,馬上在他們後面飛快地趕來,在田野上他們尚未進入樹林之前便能趕上他們。

  「她大概正是這樣想的。他們甚至沒好好告別,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只揮了揮手便轉過身去,拼命吞下堵住喉嚨的痛苦,好像被一塊蘋果噎住了。」

  醫生一隻肩膀上披著皮襖站在臺階上。沒被皮襖的那只手使勁攝門廊下面的花紋柱頸,好像要把它掐死。他全神貫注于曠野中遠方的一個小黑點上。那兒的道路爬上一段山坡,在幾株單獨生長的白楊樹中間顯露出來。這一刻斜陽的餘暉正落在這片開闊的土地上。剛剛隱沒在凹地中的飛馳的雪橇馬上就要出現在這塊陽光照耀的空地上了。

  「永別了,永別了!」醫生在雪橇出現之前無聲地、麻木地重複著,把這些微微顫抖的聲音從胸中擠到傍晚的嚴寒空氣中。「永別啦,我永遠失去的唯一的愛人!」

  「他們出現了!他們出現了!」當雪橇從凹地飛也似的駛出,繞過一棵棵白楊樹,開始放慢速度,令人高興地停在最後一棵白楊樹旁的時候,他發白的嘴唇冷漠而急切地說。

  嗅,他的心跳得多厲害,跳得多厲害,兩條腿發軟。他激動得要命,渾身軟得像從肩上滑下來的氈面皮襖!「嗅,上帝,你仿佛要把她送回到我的身旁?那兒出了什麼事?那兒在幹什麼,在那遙遠的落日的水平線上?該當如何解釋?他們幹嗎停在那兒?不,完了,他們又向前奔馳了。她大概請求停一下,再次向他們住過的房子看上一眼,向它告別。也許她想弄清,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是否已經出發,正飛快地追趕他們?走了,走了。

  「如果來得及,如果太陽不比平時落山早(在黑暗中他看不清他們),他們還會閃現一次,也就是最後的一次了,在峽谷那一邊的空地上,前天夜裡狼呆過的地方。」

  而這一刻終於來到了,來到了。維紫色的太陽又一次顯現在雪堆的藍色線條上。雪貪婪地吮吸太陽灑在它上面的鳳梨色的光輝。瞧,他們出現了,飛馳而過。「永別了,拉拉,來世再見面吧,永別了,我的美人,永別了,我的無窮無盡的永恆的歡樂。」現在他們消失了。「我這一生永遠、永遠、永遠也見不到你啦。」

  這時天已黑了。晚霞灑在雪地上的紫紅色光點倏然褪色,黯然消失。柔和的淡灰色曠野沉入紫色的暮震中,顏色越來越淡。在淡紫色的、仿佛突然暗淡下來的天空中用手描繪出的大路上白楊樹鑲了花邊的清晰輪廓,同灰漾漾的薄霧融合在一起。

  心靈的悲傷使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感覺變得異常敏感。他捕捉周圍的一切比過去清晰百倍。周圍的一切都具有罕見的獨一無二的特徵,連空氣也包括在內。冬天的夜晚,像一位同情一切的證人,充滿前所未有的同情。仿佛至今從未有過這樣的黃昏,而今天頭一次,為了安慰陷入孤獨的人才變黑了似的。環繞著山巒的背對著地平線的樹林,仿佛不僅作為這一地帶的景致生長在那裡,而是為了表示同情才從地裡長出來安置在山巒上的。

  醫生幾乎要揮手驅散這時刻的美景,仿佛驅散一群糾纏人的同情者,想對照在他身上的晚霞說:「謝謝。用不著照我。」

  他繼續站在臺階上,臉對著關上的門,與世界隔絕了。「我的明亮的太陽落山了。」他心裡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他無力把這幾個字按順序吐出來,因為喉頭抽搐,一陣陣發疼,使它們時刻中斷。

  他走進屋子,心裡開始兩種不同性質的獨白:對自己本人的枯燥的、虛假的事務性的獨白和對拉拉的冗長的、漫無邊際的獨白。他是這樣想的:「現在上莫斯科去。第一件事是活下去。不要失眠。不要躺下睡覺。夜裡寫作到頭腦發昏,直到疲倦得不省人事。還有件事。馬上生好臥室裡的爐子,別凍死在今天夜裡。」

  可是,他另外又對自己說:「我永生永世忘不了的迷人的人兒。只要我的肘彎還記著你,只要你還在我懷中和我的唇上。我就同你在一起。我將在值得流傳的詩篇中哭盡思念你的眼淚。我要在溫柔的、溫柔的、令人隱隱發疼的悲傷的描繪中記下對你的回憶。我留在這兒直到寫完它們為止。我將把你的面容描繪在紙上,就像掀起狂濤的風暴過後,濺得比什麼都有力、比什麼都遠的海浪留在沙灘上的痕跡。大海彎曲的曲線把浮石、軟木、貝殼、水草以及一切它能從海底卷起的最輕的和最無分量的東西拋到岸上。這是無窮盡地伸向遠方的洶湧澎湃海浪的海岸線。生活的風暴就是這樣把你沖到我身邊,我的驕傲。我將這樣描繪你。」

  他走進屋裡,鎖上門,脫下皮襖。當他走進拉拉早上細心打掃過、匆忙離開時又都翻亂的房間,看見翻亂的床鋪、亂堆在地板上和椅子上的東西的時候,他像小孩一樣跪在床前,胸口緊貼著堅硬的床沿,把臉埋在垂下來的羽毛褥子裡,像孩子似的盡情哭起來。但他哭的時間並不長。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站起來,急忙擦掉眼淚,用驚奇的、心不在焉的疲憊眼光把周圍打量了一遍,拿出科馬羅夫斯基留下的酒瓶,打開瓶塞,倒了豐杯酒精,摻了水,又加了點雪,有如他剛剛流過的、無法慰藉的眼淚,開始急煎煎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這種混合物來,並且喝得津津有味。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身上發生了古怪的變化。他漸漸喪失了理智。他還從未有過這種古怪的生活。他不訂掃房間,不再關心自己的飲食,把黑夜變成白天。自從拉拉走後他已經忘記了計算時間。

  他喝摻水的酒精,寫獻給她的作品。但他的詩和劄記中的拉拉,隨著他的不斷塗改和換詞,同真正的原型,同銀卡佳一起正在旅途中行駛的卡堅卡的活生生的媽媽,相去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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