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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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奇跡中,按照人民領袖、教祖摩西的命令,他的神杖一揮動,海水便分開了,放過整個民族,數不清的、由幾萬人組成的人流,但等最後一個以色列人過去後,海水又匯合在一起,淹沒了追趕他們的埃及人。這幅古代的情景服從耶和華聲音的自然力,像羅馬軍隊行進時浩浩蕩蕩擁擠的人群,人民和領袖,看得到和聽得見的事物,令人震驚的事物。 「在另一個奇跡中,少女是平常的人,古代世界對她毫不留意,但她悄悄地、隱秘地給嬰兒以生命,在世界上產生生命,生命的奇跡,一切的生命,『無所不在的生命』,後來都這樣稱呼奇跡。不僅從書呆子觀點看她的非婚生育是非法的。它們還違反自然規律。少女生育並非由於必然,而是由於奇跡,憑藉靈感。《聖經沖所說的這種靈感把特殊同普遍對立起來,假日同非假日對立起來,想建立一種背離任何強制的生活。 「具有何等重大意義的轉變啊!從古代的觀點來看是微不足道的人的私生活,何以在上蒼看來竟與整個民族的遷移具有同等意義呢?因為要用上蒼的眼睛並在上蒼面前評價一切,而這一切都是在唯一的聖框中完成的。 「世界有所進展。羅馬統治結束了,數量的權力結束了,以武器確定全體人口、全體居民生活的義務廢棄了。領袖和民族已成過去。 「取而代之的是個性和對自由的宣傳。個別人的生活成了上帝的紀事,充滿宇宙的空間。像報喜節的讚美歌中所說的那樣,亞當想當上帝,但他想錯了,沒當上,可現在上帝變成人,以便把亞當變成上帝(『上帝成了人,上帝同亞當便相差無幾了』)。」 西馬繼續說下去: 「關於這個話題,我還有話要對你說,不過暫時先岔開一下。在關心勞動人民、保護母親和同財迷政權鬥爭上,我們的革命時代是未曾有過的、永志不忘的時代,並具有永恆的成果。至於說到對生活的理解,現在向人們灌輸的幸福哲學,簡直難以相信,這是嚴肅地解釋荒謬可笑的歷史殘餘。如果這些歌頌領袖和人民的朗誦真能讓我們回到《舊約》中所提到的畜牧部族和族長時代的話,如果它們真能使生活倒退,讓歷史倒轉幾千年的話。值得慶倖的是這是做不到的。 「再談幾句耶穌和抹大拉的馬利亞。這不是出自福音書中的故事,而是出自受難周的祈禱文,在大齋期的星期二或星期三。這些我不說您當然也清楚,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我不過想提醒您一下,決不想教訓您。 「在斯拉夫語系裡,您當然知道得很清楚,情欲這個詞首先表示痛苦,上帝的情欲意味著上帝自願受苦。此外,後來這個詞在俄語中用來表示惡習和色欲。『我的靈魂變成情欲的奴隸,我成了畜生。』『我們已被逐出天堂,讓我們克制情欲以求重返天堂。』等等。也許我的道德極其敗壞,但我不喜歡齋戒前這段束縛肉欲和禁絕肉欲的祈禱文。我總覺得這些粗俗的、平淡的祈禱文,缺乏其他經文所具有的詩意,出自大腹便便、滿臉發光的教士手筆。問題倒不在於他們自己不遵守戒律並欺騙別人。就算他們生活得問心無愧吧。問題木在他們身上,而在這幾段經文的內容裡。這種悲痛賦予人體的虛弱以過分的意義,不管它是營養良好還是極度疲憊。這是很討厭的。這兒把某種肮髒的、無關緊要的次要東西抬到它所不應有的、並不屬它的高度。對不起,我離題太遠了。我現在就為自己的拉雜而酬勞您。 「使我一直很感興趣的是,為什麼就在復活節的前一天,在臨近耶穌的死和他復活的時候提到抹大拉的馬利亞。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然而在同生命告別之際以及在生命複返的前夕提到什麼是生命,卻是非常適時的。現在您聽著,《聖經》中提到這一點時是多麼真誠坦率啊。 「不錯,這是抹大拉的馬利亞,或是埃及的馬利亞,或是另一個馬利亞,一直有爭論。不論如何,她乞求主道:『請解脫我的責任,像解開我的頭髮一樣。』意思是說:『寬恕我的罪孽,就像我散開頭髮一樣。』渴望寬恕和懺悔表達得多麼具體!手都可以觸到。 「在同一天的另一首祭禱歌中,有一段相近的祈禱文,更加詳盡,確切無疑指的是抹大拉的馬利亞。 「這裡她極為坦率地哀痛過去,哀痛先前每夜根深蒂固的!日習煽起的性欲。『因為黑夜勾起我無法克制的性欲,昏暗無月光便是罪惡的話語。』她乞求耶穌接受她懺悔的眼淚,傾聽她內心的歎息,以便她能用頭髮擦乾他最潔淨的腳,天堂中被驚呆和受到羞辱的夏娃便躲藏在她用頭髮擦腳的聲音中。『讓我吻你最潔淨的腳,用眼淚洗它們,用頭髮把它們擦乾,夏娃在天堂中被驚呆和受到羞辱的時候便躲藏在頭髮擦腳的聲音中。』突然,在頭髮後面迸出一句祈禱詞:『我的罪孽深重,你的命運何其坎坷,又有誰能查清?』上帝和生命之間,上帝和個人之間,上帝和女人之間,多麼接近,多麼平等!」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從車站回來已經筋疲力盡了,這是他每工作十天之後的一次休假日。這一天,他通常都要補足十天沒睡夠的覺。他靠在沙發上,有時半躺著,把身子完全伸直。儘管他聽西瑪說話時一陣陣犯困,但她的見解仍令他感到愉快。「當然,她這一套話都是從科利亞舅舅那兒聽來的。」他想道,「可這個女人多麼有才華,多麼聰明啊!」 他從沙發上跳起來走到窗口。窗戶對著院子,就像在隔壁的房間裡一樣,拉拉和西姆什卡正在那兒低聲說話,他已經聽不清她們說什麼了。 天氣變壞了。院子裡黑了下來。兩隻喜鵲飛進院子裡,在院子上空盤旋,想找個地方棲息。風刮起它們的羽毛,把羽毛吹得蓬鬆起來。喜鵲在垃圾箱蓋上落了一下,飛過柵欄,落在地上,在院子裡踱起步來。 「喜鵲一來就快下雪了。」醫生想道。這時他聽見門簾後面西瑪對拉拉說: 「喜鵲一到就有消息了。您要有客人了,要不就有信。」 過了一會兒,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不久前才修好的門鈴響了。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從門帝后面出來,趕快到前廳去開門。從門口說話的聲音中,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聽出客人是西瑪的姐姐格拉菲拉·謝韋裡諾夫娜。 「您接妹妹來啦?」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問道。「西姆什卡在我們這兒。」 「不是,不是來接她。當然,要是她想回家,我們就一起回去。我完全是為了別的事情。有您朋友的一封信。他得謝謝我在郵局當過差。這封信經過很多人的手才轉到我手裡。從莫斯科來的。走了五個月。找不到收信人。可我知道他是誰。他在我那兒理過發。」 信很長,有好幾張信紙,已經揉皺,弄汙,信封拆開,磨爛了。這是東尼姐來的信。醫生弄不明白,信怎麼會到他手裡,也沒注意到拉拉如何把信交給他。醫生開始讀信的時候還意識到他在哪座城市,在誰家裡,但讀下去之後漸漸失去了這種意識。西瑪從裡屋出來,向他問好,告別,他都機械而有禮貌地回答,但並未注意到她。她的離去已從他的意識中消失。他漸漸已完全忘了他在哪裡,也忘了他周圍的一切。 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寫道: 尤拉,你知道咱們有個女兒了嗎?給她取的教名叫瑪 莎,以表示對去世的媽媽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紀念。 現在談另外一件事。立憲民主黨和右翼社會黨人中的 著名社會活動家和教授梅利古諾夫、基澤維傑爾、庫斯科瓦 以及其他人,其中包括伯父尼古拉·亞曆山德羅維奇·格 羅梅科,還有我和爸爸也作為他的家庭成員,正在被趕出俄 國。 這真是不幸,特別是你不在我們身旁。但只得服從,並且還要感謝上帝在這種可怕的時代只對我們採取了這樣溫和的驅逐方式,因為我們的遭遇還可能壞得多。如果你出現了,也在這裡,你會跟我們一起走的。可你現在在哪兒?我把這封信寄到賽季波娃的地址。如果她能遇到你,會把信轉交給你的。我不知道伯父的事是否也會使你受到牽連,因為你是我們的家庭成員嘛。以後,如果肯定使你受到牽連的話,你也出現了,不知能否允許你出國,這使我非常痛苦。我相信你活著,並且一定會出現。這是我的愛心告訴我的,而我相信這個聲音。也許你出現的時候,俄國的生活環境變得溫和了,你能夠弄到一張單獨出國的護照,我們又能在一個地方相聚了。但我寫到這兒的時候並不相信這種幸福能夠實現。 全部的不幸在於我愛你可你並不愛我。我竭力尋找這種論斷的意義,解釋它,為它辯解,自我反省,把我們整個的共同生活以及對自己的瞭解都逐一回憶了一遍,但仍找不到起因,回想不起我做了什麼才招來這樣的不幸。你好像錯誤地用不懷好意的眼光看待我,你曲解了我,就像從哈哈鏡裡看我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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