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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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下去。我知道你下面要說什麼了。你分析得多麼透徹啊!聽你說話多麼快活!」 「那時謊言降臨到俄國土地上。主要的災難,未來罪惡的根源,是喪失了對個人見解價值的信念。人們想像,聽從道德感覺啟示的時候過去了,現在應當隨聲附和,按照那些陌生的、強加給所有人的概念去生活。興起了辭藻的統治,先是君主的,後是革命的。 「這是一種籠罩一切、到處感染的社會迷誤。一切都置於它的影響之下。我們的家也無法抵擋它的危害。家庭中的某種東西動搖了。在一直充滿我們家庭的自然歡快氣氛中,滲入了荒謬的宣言成分,甚至滲入我們的談話中,還有那種對於非談不可的世界性話題不得不放意賣弄聰明的風氣。像帕沙那樣感覺敏銳、嚴於律己的人,像他那樣準確無誤地區別本質與假像的人,怎能注意不到這種隱蔽的虛偽呢? 「這時他犯了一個命中註定的錯誤。他把時代的風氣和社會的災禍當成家庭現象。他把不自然的語氣,把我們議論時生硬的官腔歸咎於自己,歸咎於他是幹麵包,庸才,套子裡的人。你也許會覺得不可思議,這些瑣事竟對我們的共同生活產生影響。你簡直難以想像,這件事多麼重要,帕沙出於這種幼稚幹了多少蠢事。 「他去打仗,可誰也沒要求他去。他這樣做是為了把我們從他想像出來的壓抑中解脫出來。他的瘋狂就是由此而開始的。一種少年的、毫無根據的自尊心促使他對生活當中誰也不會見怪的事惱火了。他開始對事件的進程惱火,對歷史惱火。於是他同歷史嘔氣。他至今還在同它算帳。這便是他那些瘋狂行為帶有挑釁色彩的原因。由於這種愚蠢的自負,他必死無疑。唉,要是我能挽救他就好了!」 「你愛他愛得多麼真摯,多麼強烈!愛吧,愛他吧。我不嫉妒你對他的感情,我不妨礙你!」 夏天不知不覺來到並過去了。醫生恢復了健康。他打定主意去莫斯科,暫時在三個地方工作。飛漲的物價迫使他想盡一切辦法多幹幾份差事。 醫生天一亮就起床,出門來到商人街,沿商人街往下走,經過巨人電影院到先前烏拉爾哥薩克軍團印刷所,這所印刷所現在已改為紅色排字工印刷所。在市杜馬的拐角,管理局的門上他看見掛著一塊「索賠局」的木牌子。他穿過廣場,轉入小布揚諾夫卡街。經過斯捷貢工廠,他穿過醫院的後院走進陸軍醫院門診所。這是他主要的職務。 他所經過的一半路被從院子裡伸向街道上空的樹枝的濃蔭所覆蓋,經過的木房子大多數都是奇形怪狀的,屋頂陡峭,方格柵欄,門上飾著花紋,護窗板上鑲著飾框。 門診所隔壁,在女商人戈列格利亞多娃先前的花園裡,有一座與一般建築沙然不同的、具有古俄羅斯風格的木高的房子。房子外面砌了一層棱形著釉的瓷磚。從對面看,各個邊角都是錐形體,很像古代莫斯科大貴族的郵宅。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每十天都要到舊米阿斯克街利相吉家先前的住宅去,參加設在那裡的尤裡亞金州衛生局的會議。 在相反的一端,離陸軍醫院很遠的地方,有一所安菲姆的父親,葉菲姆·桑傑維亞托夫,為了悼念亡妻所捐獻的房子,他妻子生了安菲姆後死於難產。在這所房子裡,桑傑維亞托夫開辦了一所婦產科學校,現在改為以羅莎·盧森堡命名的外科醫生速成班。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給他們上普通病理學和幾門選修課。 他辦完了所有的公務,回到家裡已經是夜裡了,又累又餓,總碰到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在爐灶前便是在洗衣盆前。她家常打扮,頭髮亂蓬蓬,袖口卷起來,下擺掖在腰裡,她身上那股使人屏住呼吸的強健的魅力幾乎嚇壞了他,即使他突然看見她要去參加舞會,穿著使身材變高了的高跟鞋、大開領的連衣裙和引起轟動的寬裙子,他也不會如此著迷。 她做飯或者洗衣服,然後用洗過衣服的肥皂水擦地板。或者平心靜氣,不急不躁地縫補自己的、他的和卡堅卡的內衣。或者,做完飯、洗過衣服和打掃完房間之後,教卡堅卡讀書認字。或者專心閱讀教材,進行自身的政治再教育,以便重新回到新改造過的學校當教師。 這個女人和小姑娘對他越親近,他越不敢把她們當成一家人,他對親人的責任感和他的不忠實所帶來的痛苦對他的思想也禁煙得越嚴厲。在他這種克制中沒有任何侮辱拉拉和卡堅卡的成分。相反,這種非家庭的感情方式包含著全部的敬意,排除了放肆和押呢。 但這種雙重人格永遠折磨他,傷他的心,不過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已經習慣了這種雙重人格,就像他能夠習慣尚未長好並經常裂開的傷口一樣。 這樣過了兩三個月。十月的一天,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對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說: 「你知道嗎,看來我好像該辭職了。老一套又來了。開始的時候好得不得了。『我們永遠歡迎誠實的勞動,特別歡迎新觀點』等等。怎麼能木歡迎呢。歡迎歡迎。工作呀,奮鬥呀,尋求呀! 「實際上,原來他們所指的新觀點無非是他們的假像,頌揚革命和當局那套陳詞濫調。這太乏味了,令人厭惡。我不擅長幹這種事。 「也許真是他們對。我當然不同他們站在一起。但我很難容忍這種看法:他們是英雄,是光明磊落的人,而我是渺小的人,擁護黑暗和奴役的人。你聽說過尼古拉·韋傑尼亞平這個名字嗎?」 「當然聽說過。認識你之前就聽說過,後來你還經常提起他。西拉菲瑪·通采娃也時常提到他。她是他的追隨者。但他的書,說來慚愧,我沒讀過。我不喜歡純哲學著作。照我看,哲學不過是對藝術和生活加上的少量佐料而已。專攻它就像光吃薑一樣古怪。算了,對不起,我用蠢話岔開了你的話。」 「不,恰恰相反。我同意你的觀點。這同我的思維方式非常接近。好啦,再說我舅舅吧。也許我真受到了他的影響的毒害。可他們異口同聲喊道:天才的診斷醫師,天才的診斷醫師。不錯,我很少誤診。可這正是他們所仇視的直覺力,仿佛這是我的罪過,一下子便能獲得完整的認識。 「我對保護色的問題入了迷,也就是一種機體外表適應環境顏色的能力。在對顏色的適應中隱藏著從內向外的奇妙過渡。 「我在講義中大膽地觸及了這個問題。立刻有人喊道:『唯心主義,神秘論。歌德的自然哲學,新謝林主義。』 「該離開了。我自己請求辭掉州衛生局和速成班的職務,但還儘量留在醫院裡,直到他們把我趕走。我不想嚇唬你,但我有時有一種感覺,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他們就會把我抓起來。」 「上帝保佑,尤羅奇卡。幸好到這一步還遠著呢。但你說得對。謹慎些總不是壞事。就我所見到的,這種年輕政權的每一次確立都要經歷幾個階段。開始時是理智的勝利,批判的精神,同偏見進行鬥爭。 「以後進入第二個階段。『混入革命分子』的黑暗勢力佔據上風。懷疑、告密、陰謀和仇恨增長。你說得對,我們正處在第二階段的開端。 「眼前就有個例子。兩名工人出身的老政治犯季韋爾辛和安季波夫從霍達斯克調到這兒的革命法庭委員會裡來。 「他們兩人都非常瞭解我,其中的一個是我丈夫的父親,我的公公。但他們一調來,不久前,我就開始為自己和卡堅卡的生命擔憂了。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安季波夫向來不喜歡我。說不定有一天他們會為了最崇高的革命正義而把我同帕沙一塊消滅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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