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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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這裡安頓下來之前,想先理個發,把鬍子刮掉。他蓬頭垢面地穿過城市時一直往先前理髮店的櫥窗裡張望。一部分理髮店空了,或者改作別的用途了。照常營業的幾家上了鎖。沒有地方理髮刮鬍子。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自己沒有剃鬚刀。要是能在拉拉屋裡找到剪刀,也能使他擺脫困境。但他在慌亂中翻遍了拉拉的梳粧檯,也沒找到剪刀。 他想起小斯帕斯卡亞街上有一家裁縫店。他想,如果裁縫店還存在並且工人還在幹活的話,如果他能在她們關門前趕到,便能向一位女裁縫借一把剪刀。於是他又上街去了。 他的記憶並沒欺騙他。裁縫店還在老地方,女裁縫們還在裡面幹活。裁縫店總共一間門面,門面有一扇朝街的大玻璃窗,一直垂到人行道。從窗口能看到店鋪的內部,直到對面的牆。女裁縫們就在過往行人的眼下幹活。 屋裡擠滿了人。除了真正的女裁縫外,還加上一些業餘縫紉愛好者,尤裡亞金社會上的上年紀的太太們,是為了領取工作證才到這兒來的。帶雕像的房子牆上貼的法令裡提到過領取工作證的辦法。 她們的動作同真正女裁縫的麻利動作木同,一眼便能看出來。裁縫店裡做的全是軍服,棉褲和棉上衣,還用各種毛色的狗皮縫皮襖,這種皮襖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在遊擊隊的營地裡見過。業餘縫紉愛好者用僵硬的手指把衣邊折短,放在縫紉機下縫起來,對一半是熟制毛皮的活兒很不習慣,幾乎難以勝任。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敲了敲窗戶,做了個手勢讓她們放他進去。裡面同樣做手勢回答他,她們不接私人活計。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不走,重複那些手勢,堅持讓她放他進去,他有話對她們說。她們向他做推辭的動作,讓他明白,她們的活兒很急,他別來糾纏,別妨礙她們,趕快往前走。一個女裁縫臉上現出困惑不解的神情,為了表示懊惱,手掌向上翻著,用目光問他究竟想幹什麼。他用食指和中指做出剪刀的動作。但她們沒看懂他的動作。她們認為這是某種下流動作,挑逗她們。他那身破爛的服裝和古怪的舉止讓她們覺得他不是病人便是瘋子。女裁縫們吃吃笑起來,揮手叫他從櫥窗前走開。他終於想到去找通往後院的路,找到了裁縫店的後門,敲了起來。 開門的是一個黑臉膛的上年紀的女裁縫,穿了一身黑衣月R,神色嚴厲,大概是店裡管事的。 「你這傢伙怎麼賴著不走!真該懲辦。我說,你快點說有什麼事?我沒空。」 「您別大驚小怪,我想借剪刀用一下。我就在這兒當您的面剪掉鬍子,剪完就還您。我先向您表示謝意。」 女裁縫的眼裡現出詫異。顯然,她懷疑跟她說話的人神經不正常。 「我是從遠處來的。剛來到市里,頭髮長得很長,滿臉鬍鬚。我想理個發,可一家理髮店都沒有。所以我想自己動手,只是沒有剪刀。勞駕借我用一下吧。」 「好吧。我給您理髮。您可得放明白。如果您有什麼打算,玩什麼花樣,為了偽裝而改變相貌,出於某種政治原因,那您可別怪我告發您。我們不想為您去送命。」 「天啊,您哪兒來的那兒多顧慮呀!」 女裁縫把醫生放進去,把他帶到旁邊比貯藏室大不了多少的一間屋裡。他馬上像在理髮店裡似的坐在椅子上,脖子上圍了一塊不可缺少的白罩單,白罩單的邊塞進衣領裡。 女裁縫出去取工具,一會兒便拿著剪子、幾把不同型號的梳子、推子、磨刀皮帶和剃鬚刀回來了。 「我一生當中什麼都幹過。」她解釋道,發現醫生很驚訝,怎麼她手頭什麼都有。「我當過理髮師,上次戰爭時當過護士,學會了理髮刮鬍子。咱們先用剪刀把鬍子剪短,然後再刮。」 「頭髮清理短點。」 「我盡力而為吧。這樣的知識分子卻裝成大老粗。現在不按星期計算,而是十天一計算。今天十七號,理髮店逢七休息。您好像不知道似的。」 「我是不知道。我幹嗎要假裝呢?我已經說過我從遠處來,不是本地人。」 「坐穩了,別動彈。一動彈就要割破。這麼說您是從外地來的了?坐什麼車來的?」 「走著來的。」 「走的是公路?」 「一半是公路,一半沿鐵路線。多少列火車被雪埋住了!什麼樣的都有,豪華的啦,特快的啦,都有。」 「剪完這一點就完了。這兒再去一點,好啦。為了辦家務事?」 「哪兒來的家務事!為了先前信用合作社聯盟的事。我是外埠視察員。派我到各地視察。天曉得都到過什麼地方。困在東西伯利亞了。怎麼也回不來。沒有火車呀。只好徒步行走,別提多苦啦。走了一個半月。我見過的事講一輩子也講不完。」 「也用不著講。我教您長點心眼。現在先等等。給您鏡子。把手從白罩單裡伸出來,接住它。欣賞欣賞自己。喂,怎麼樣?」 「我覺得剪得太少。還可以剪短點。」 「那樣就流不起頭來了。我對您說,現在可什麼都別說。現在最好對什麼都沉默。像信用合作社、豪華火車被雪埋住、檢查員和監察員這些話,最好統統忘掉。您說這些話要倒黴的!這不合時宜。您最好說您是大夫或教師。先把鬍子剪短,再刮乾淨。咱們擦上肥皂,喀嗓喀呼一刮,年輕十年。我去打開水,燒點水。」 「這女人是誰呀?」她出去的時候醫生想。「我有一種感覺,仿佛我們之間會有共同點似的。我得弄清她是誰。是否見過或者聽說過她。也許她使我想起別人來。可真見鬼,到底是誰呢?」 女裁縫回來了。 「咱們現在刮鬍子吧。對啦,永遠也別多說話。這是永恆的真理。說話是白銀,沉默才是黃金呢。什麼免費火車和信用合作社都別說。頂好編造點什麼,比如大夫或教師。把您見過的一切都擱在心裡。這年頭您還想向誰炫耀?刮得疼不疼?」 「有點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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