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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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確信家裡沒有拉拉和卡堅卡,也許尤裡亞金也沒有她們,甚至她們已不在人世。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只是為了免得以後後悔,他決定到他和卡堅卡都很害怕的牆洞裡摸一摸。他先用腳端了瑞牆,免得摸到牆洞裡的老鼠。他並不抱在他們過去約定的地方摸到什麼的希望。牆洞用一塊磚堵住。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掏出磚,把手伸進裡面去。嗅,奇跡!鑰匙和一張便條。便條相當長,寫在一張大紙上。醫生走到樓梯台的窗口跟前。更為神奇,更加不可思議!便條是寫給他的!他馬上讀了: 上帝啊,多麼幸福!聽說你活著,並且出現了。有人在 城郊看見了你,便趕快跑來告訴我。我估計你必定先趕到瓦 雷金諾去,便帶著卡堅卡上那兒去了。但我把鑰匙放在老地 方,以防你萬一先到這兒來。等我回來,哪兒也別去。對啦, 你還不知道呢,我現在住在前面的房子裡,靠街的那一排。 樓裡空蕩蕩,荒蕪了,只好變賣了房主的一部分家具。我留 下一點吃的東西,主要是煮土豆。把熨斗或別的重東西壓在 鍋蓋上,像我那樣,防備老鼠。我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 便條正面上的話完了。醫生沒注意到背面也寫滿了。他把打開的便條托到唇邊,然後沒看便疊起來,連同鑰匙一起塞進口袋。刺骨的痛苦摻進無比的快活中。既然她毫不猶豫地、無條件地到瓦雷金諾吉,他的家必然不在那裡了。除了這個細節所引起的驚恐外,他還為親人生死末卜而痛不欲生。她怎麼一句話也沒提到他們,說清他們在哪兒,仿佛他們根本不存在似的? 但已經沒有考慮的時間了。街上開始黑了。天亮前還來得及做很多的事。看掛在街上的法令也是很要緊的事。那時,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由於無知而違犯某項行政命令可能會送掉性命。於是他沒打開房門,也沒放下把肩膀壓得酸痛的背包,便下了樓,走到牆跟前,牆上各式各樣的印刷品貼了一大片。 牆上貼有報刊文章、審判記錄、會議演說詞和法令。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迅速地看了一下標題。《對有產階級徵用與課稅的辦法》、《工人的監督作用》、《建立工廠委員會的決定。這是進城代替先前制度的新政權所公佈的指令。公告提醒居民新政權準則的絕對性,擔心他們在白軍暫時統治期間忘記了。但這些永無止境的單調的重複把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頭弄昏了。這些都是哪一年的標題?屬頭一次變革時期還是以後的幾個時期,還是白衛軍幾次暴動當中?這是哪年的指示?去年的?前年的?他生平只有一次贊許過這種專斷的言辭和這種率直的思想。難道為了那一次不慎的贊許,多年之內除了這些變化無常的狂妄的呐喊和要求,他就得付出再也聽不見生活中的任何東西的代價嗎?況且這些呐喊和要求是不合實際的,難於理解並無法實踐的。難道他因為一時過分心軟便要永遠充當奴隸嗎? 不知從何處撕下來的一頁工作報告落到他眼前。他讀道: 有關饑餓的情報表明地方組織極端不稱職。明顯的舞 弊事實,投機倒把活動,極為猖獗,可當地工會委員會都幹 了什麼?城市和邊區的工廠委員會都幹了什麼?如果我們 不對尤裡亞金至拉茲維利耶地區和拉茲維利耶至雷巴爾克 地區的商店倉庫進行大規模的搜查,不採取直至將投機倒 把分子就地槍決的恐怖手段,便無法把城市從饑餓中拯救 出來。 「多麼令人羡慕的自我陶醉啊!」醫生想。「還談什麼糧食,如果自然界裡早已不長糧食的話?哪兒來的有產階級,哪兒來的投機倒把分子,如果他們早已被先前的法令消滅了的話?哪兒來的農民,哪兒來的農村,如果他們已經不再存在了的話?他們難道忘記了自己早先的決定和措施早已徹底完蛋了嗎?什麼人才能年復一年對根本不存在的、早已終止的題目如此胡言亂語,而對周圍的一切閉目不見,一無所知呢?」 醫生頭暈了,失去知覺,倒在人行道上。等他恢復過知覺來,別人把他從地上攙起來,要把他送到他準備去的地方。他道了謝,謝絕了別人的幫助,解釋說他只要走到街對面就行了。 他又上了樓,打開拉拉住所的門。樓梯口上還很亮,一點都不比他頭一次上樓時黑。他發現太陽並沒催他,心裡很高興。 開門聲引起裡面一陣騷動。沒住人的空房迎接他的是打翻罐頭盒的嘔嘟聲。一隻只老鼠整個身子撲通掉在地板上,向四下逃竄。醫生很不自在,竟無法對付這群可惡的東西。它們大概太多了。 但要想在這裡過夜,首先得防備老鼠,躲進一間門能關緊、容易躲避它的房間,再用碎玻璃、破鐵片堵住所有的老鼠道。 他從前廳向左拐,走進他所不熟悉的那一半房間。穿過一條黑暗的走廊,他來到兩個窗戶朝街的一間明亮的房間裡。窗戶正對著街那邊那座帶雕像的灰房子。灰房子牆的下面貼滿了報紙。過路的人背對著窗戶站著讀報紙。 室內同室外的光線一樣,都是清新明亮的早春傍晚的光線。室內室外的光線如此相仿,仿佛房間沒同街道分開。只有一點微小的區別,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所在的拉拉的房裡比外面商人街上冷一點。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快走到尤裡亞金的時候,一兩個鐘頭以前,他在走最後一段距離的時候,忽然覺得體力驟減,仿佛馬上就要病倒,自己嚇了一跳。 現在,室內和室外的光線一樣,對此他不知為何非常高興。院子裡和住宅裡充滿同樣的寒氣,使他同傍晚街上的行人,同城裡的氣氛,同人世間的生活接近起來。他的恐懼消失了。他已經不再想自己馬上要病倒。穿透四周的春天傍晚透明的光線使他覺得是遙遠而慷慨的希望的保證。他相信一切都會變好,生活中的一切他都能得到,親人都能找回來,都能和解,什麼都能想到並表達出來。他把等待同拉拉會面的快樂看作最近的保證。 極度的興奮和遏止不住的忙碌代替了剛才體力的衰弱。這種活躍比起不久前的虛弱是即將發病的更為準確的徵兆。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在屋裡坐不住。他又想到街上去,想去幹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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