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剃鬚刀不快,我也知道。忍一忍,親愛的。不這樣不行。長得太長了,發硬了,皮膚不習慣了。是啊,這年頭見過的場面沒什麼可炫耀的。人人都長心眼啦。我們也吃了不少苦。那幫土匪什麼沒幹過!搶劫、殺人、綁人、搜捕人。比如,有個小暴君,伊斯蘭教徒,不喜歡一位中尉。他讓士兵埋伏在克拉普利斯基住宅對面的樹林子裡,解除了他的武裝,把他押到拉茲維利耶去。拉茲維利耶那時跟現在的省肅反委員會一樣,是執行死刑的地方。您幹嗎搖頭呀?刮疼了?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一點辦法也沒有。需要一直刮到頭髮根,可頭髮硬得像豬鬃。那種地方。妻子歇斯底里大發作。那個中尉的妻子。科利亞!我的科利亞!直接找最高長官。直接找最高長官不過說說罷了。誰放她進去。找人求情。隔壁那條街上住著一個女人,她能見最高長官,替所有人說情。只有一個人心腸慈善,富有同情心,別人都不能同他比。他就是加利烏林將軍。而到處都是私刑、殘暴和嫉妒的悲劇。跟西班牙小說裡寫的一樣。」

  「她說的是拉拉。」醫生猜想,但由於謹慎沒作聲,也沒詳細詢問。「當她說『跟西班牙小說裡寫的一樣』的時候,又非常像一個人。特別是她所說的這句不恰當的話。」

  「現在當然完全是另一碼事了。不錯,現在偵查、審訊、槍決也多得到處都是。但在觀念上完全不同。首先,政權是新的。他們剛剛執政,還沒入門。其次,不論怎麼說,他們為的是老百姓,他們的力量也就在這兒。算上我,我fIJ一共姐妹四個,都是勞動者。我們自然傾向布爾什維克。一個姐姐死了,她生前嫁給了政治犯。她丈夫在當地一家工廠裡當管事的。他們的兒子,我的外甥,是當地農民起義者的首領,可以說是個有名氣的人。」

  「原來如此!」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恍然大悟。「這是利韋裡的姨媽,當地的笑柄,米庫利欽的小姨子,理髮師,裁縫,鐵路上的扳道員,赫赫有名的多面手。可我還照樣不吭聲,別讓她認出我來。」

  「外甥從小就嚮往人民。在父親那兒的時候,在工人當中長大。您也許聽到過瓦雷金諾的工廠吧?哎呀,瞧咱們幹了什麼事!我真是個沒記性的傻瓜。半個下巴刮光了,半個沒刮。都是說話走了神。您看什麼呢,怎麼不提醒我?臉上的肥皂幹了。我去熱水,水涼了。」

  通采娃回來後,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問道:

  「瓦雷金諾不是個安全的偏僻地方嗎?到處是密林,任何動亂都波及不到那裡。」

  「要說安全看怎麼說了。這些密林也許比我們遭災遭得還厲害。一夥帶槍的人從瓦雷金諾經過,不知是哪邊的人。說的不是咱們這兒的話。把一家家的人趕到街上,統統槍斃。走的時候也沒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倒在雪地上沒人收的屍體現在還躺在那兒呢。是冬天發生的事。您怎麼老抽搐?我差點割破了您的喉嚨。」

  「您剛才說過您的姐夫是瓦雷金諾的住戶。他也沒逃過這場慘禍吧?」

  「不,怎麼會呢,上帝是仁慈的。他同他妻子及時逃脫了。同他第二個妻子。不知他們在什麼地方,但確實脫險了。還有從莫斯科來的一家人。他們離開得更早。年紀輕的男人,醫生,一家之主,失蹤了。可什麼叫失蹤?說他失蹤,只是免得家裡人傷心罷了。實際上他必定死了,被打死了。找呀,找呀,可沒找到。這時另一個男人,年紀大的那個,被召回莫斯科。他是農業教授。我聽說是政府召回的。他們在白軍再次佔領尤裡亞金之前經過這裡。您又犯老毛病了,親愛的同志。要是在剃鬚刀底下動彈、抽搐,顧客准會被割傷。您可真是一位難伺候的顧客呀!」

  「這麼說他們在莫斯科了!」

  「在莫斯科了!在莫斯科了!」他第三次沿著生鐵樓梯往上爬的時候,每邁一步都從心裡發出這樣的回聲。空住所迎接他的仍然是一群亂跑亂竄的老鼠。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很清楚,不管他多麼勞累,同這群髒東西一起別想合眼。他準備過夜先從堵老鼠洞開始。幸好臥室裡老鼠洞比別的房間裡少得多,就是地板和牆根壞得比較厲害。得趕緊動手,黑夜慢慢降臨了。不錯,廚房的桌上放著一盞從牆上取下來的燈,燈裡加了一半油,想必是等候他的到來。油燈旁邊一隻打開的火柴盒裡放著幾根火柴,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數了一下,一共十根。但煤油和火柴最好還是保存好。臥室裡還發現了一個油盞,裡面有燈芯和長明燈燈油的痕跡,油幾乎被老鼠喝光了。

  有幾個地方牆腳板離開了地板。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往縫裡平著塞進幾層玻璃碎片,尖朝裡面。臥室裡的門同門檻合得很嚴。門本來能合得很嚴實,一上領,便把這間堵上老鼠洞的房間同其他房間牢牢隔開。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用了一個多小時把該堵的地方都塔好了。

  臥室的瓷磚壁爐把牆角擠斜了,砌著瓷磚的飛簷幾乎頂到天花板。廚房裡儲存著十幾捆劈柴。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打定主意燒拉拉兩抱劈柴。他一條腿跪下,往左手裡摟劈柴,把劈柴抱進臥室,像在爐子旁邊,弄清爐子的構造,匆忙檢查了一下爐子是否還能使用。他想把門鎖上,但門鎖壞了,便用硬紙把門塞緊,以免敞開。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開始不慌不忙地生爐子。

  他往爐子裡添柴的時候,在一根方木條上看到一個印記。他驚奇地認出了這個印記。這是舊商標的痕跡,兩個開頭字母「K」和「江」印在尚未鋸開前的木材上,表明它們屬￿哪座倉庫。克呂格爾在世時從庫拉貝舍夫斯克林場運到瓦雷金話來的木材底端都打著這兩個字母,那時木材過多,工廠把用不完的木材當燃料出售。

  拉拉家裡出現這類劈柴說明她認識桑傑維亞托夫,後者關心她,就像他當年供應醫生一家日常所需要的一切一樣。這個發現像一把刀子紮在醫生心上。他先前也曾為安菲姆·葉菲莫維奇的幫助而苦惱。現在,在人情中的不安裡又摻入了別的感覺。

  安菲姆這樣關照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未必僅僅為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回想起安菲姆·葉菲莫維奇的那種無拘束的舉止和拉拉作為一個女人的輕率。他們之間木可能完全清白。

  爐子裡的庫拉貝舍夫斯克劈柴很快就僻僻啪啪地著旺了,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起初還只有一種由缺乏根據的猜測所引起的盲目的嫉妒,但隨著劈柴越燒越旺,他已深信不疑了。

  他的心受盡了折磨,一個痛苦擠掉另一個痛苦。他無法驅散心頭的懷疑。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它付自己從這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一陣對親人的思念向他襲來,暫時壓住了嫉妒的猜疑。

  「原來你們在莫斯科,我的親人?」他已經覺得通采娃證實了他們安全抵達莫斯科。「那就是說你們沒有我的照料又重複了一次艱辛而漫長的旅行?」「你們是怎麼抵達的?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這次被召回是什麼性質?大概是學院請他回去重新執教?咱們的房子怎麼樣了?算了吧,還有沒有都很難說。嗅,上帝啊,多麼艱難和痛苦啊!別想了,別想了。腦子多亂!我怎麼啦,東尼娜?我覺得病了。我和你們大家將會怎麼樣?東尼娜,托漢奇卡,東尼姐,舒羅奇卡,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將會怎麼樣?上帝為什麼要遺棄我?為什麼永遠把你們同我分開?為什麼我們永遠分開?讓我們很快就結合在一起,團聚在一塊兒,對吧?如果沒有別的辦法,我走也要走到你們身邊。我們會相見的。一切都會稱心如意,對吧?

  「可世上怎能容得下我這個壞東西,我竟連東尼娜該生產,或許已經生產了這件事都忘記了?我已經不是頭一次健忘了。她是怎麼分娩的,他們回莫斯科的時候到過尤裡亞金。不錯,儘管拉拉不認識他們,可同他們完全無關的女裁縫兼文理髮師對他們的命運都不陌生,你拉拉怎麼在便條裡對他們隻字不提呢?一張多麼奇怪、不關心和不留意的便條啊!如同她隻字不提同桑傑維亞托夫的關係一樣無法解釋。」

  這時,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換了一副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臥室的牆壁。他知道擺在這裡和掛在周圍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屬￿拉拉自己的,躲藏在不知何處的神秘的主人的陳設不能說明拉拉的情趣。但不管怎麼說,他在牆上這些放大相片上的男人和女人的注視下突然感到不大舒服。粗笨的家具似乎對他懷有敵意。他覺得自己在這間臥室裡是個多餘的陌生人。

  可他這個傻瓜多少次回想起這座住宅,思念它,他走進的並不是一個房間,而是進入自己心中對拉拉的思念。在別人看來這種感覺方式大概太可笑了。那些堅強的人,像桑傑維亞托夫那樣的實踐家、美男子,也像他這樣生活,這樣表現嗎?拉拉為什麼非看上性格軟弱的他,以及他所崇拜的、晦澀的、陳腐的語言不可?她需要這種混亂嗎?她自己願意成為他眼中的她嗎?

  像他剛才所表達的,她在他眼中算什麼人呢?懊,這個問題他隨時都可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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