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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帶雕像房子的對面

  商人大街沿著通往小斯帕斯卡亞街和諾沃斯瓦洛奇內巷的斜坡近通而下。城市較高地區的房屋和教堂從上面俯瞰著這條街。

  街道拐角的地方有一座帶雕像的深灰色房子。在立傾斜屋基的巨大的四角形石板上,新近貼著政府報紙、政府法令和決議。一群過路人已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看了半天了。

  不久前解凍後天氣已經乾燥。現在又上凍了。氣候明顯地變得寒冷起來。現在天還很亮,可不久前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冬天剛剛過去。空出來的地方填滿了陽光,它沒有離開,被黃昏留住了。陽光使人們木安,把人們帶往遠方,恫嚇他們,令他們提心吊膽。

  不久前白軍撤出城市,把它交給紅軍。射擊、流血和戰時的驚恐停止了。這同樣使人驚恐不安,如同冬天過去、春天變長一樣。

  街上過往的行人借著一天天變長的白天的光線,讀著牆上的通知。通知上寫道:

  居民須知:本市合格居民可到尤裡亞金蘇維埃糧食局

  去領取工作證,每張繳納五十盧布。地點在十月革命街,即

  原總督街五號,一百三十七室。

  凡無工作證者,或誤填以至偽造工作證者,將依據戰時

  法律嚴懲。工作證的細則和使用方法公佈于本年度尤裡亞

  金執委會第八十六號(1013)通知中,該通知張掛在尤裡亞

  金蘇維埃糧食局一百三十七室中。

  另一張佈告通知道,本市糧食儲備充裕,只是被資產者藏匿起來,目的在於破壞分配制度,在糧食問題上製造混亂。通知用這樣一句話結尾:

  囤積糧食者一旦被發現就地槍決。

  第三張公告說:

  為了正確安排糧食工作,不屬￿剝削分子者准許其參

  加消費者公社。詳情可向尤裡亞金糧食局查詢,地點在十月

  革命街,即原總督街五號,一百三十七室。

  另外一張對軍人警告道:

  凡未上繳武器和未經新制度許可攜帶武器者依情嚴

  懲。持槍證可到尤裡亞金革委會換取,地點在十月革命街六

  號,六十三室。

  一個瘦弱不堪、很久沒洗過臉因而顯得臉色烏黑的流浪漢模樣的人,肩上挎著一個背包,手裡握著一根木棍,走到看佈告的人群跟前。他的頭髮長得長極了,但沒有一根白髮,可他滿臉深棕色的鬍子已經發白了。這便是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日瓦戈醫生。他的皮襖大概在路上早被人搶走了,不然便是他自己拿它換了食物。他穿了別人的一件不能禦寒的短袖破舊上衣。

  他口袋裡還剩下一塊沒吃完的麵包,這是他經過城市附近一個村子時別人給他的,還有一塊腑豬油。他從鐵路那邊走進城裡來已經快一個鐘頭了,但從城門口到這條十字路口競走了一小時,最近這些日子他已經走得筋疲力盡了。他時常停下來,拼命克制倒在地上吻這座城市石頭的欲望,他沒想到有一天還能見到它,看見它就像看見親人那樣高興。

  他走了很久,一半路都是沿著鐵路線走的。鐵路完全廢置不用了,積滿了雪。他經過一列列白軍的車廂,有客車和貨車,都被雪埋住了。由於高爾察克全線崩潰和燃料耗盡,白軍不得不丟下火車。這些陷在雪地裡、永遠也不能開動的火車像帶子一樣伸延幾十俄裡,它們成為沿途搶劫的土匪的堡壘,躲藏的刑事犯和政治難民——當時迫不得已流浪的人的避難所,但更主要的是成了死於嚴寒和斑疹傷寒者的公墓。鐵路沿線傷寒猖獗,周圍整村整村的人都死於傷寒。

  這時應驗了一句古諺:人比狼更兇狠。行路人一見行路人就躲;兩人相遇,一個殺死另一個,為了自己不被對方殺死。還出現了個別人吃人的現象。人類文明的法則失靈了。獸性發作。人又夢見了史前的穴居時代。

  有時,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前面很遠的地方,出現幾個孤單的身影,有時悄悄躲在一旁,有時膽怯地跑過小道。醫生儘量繞開這些身影,他常常覺得它們很熟悉,曾在哪兒見過。他覺得他們也是從遊擊隊營地裡跑出來的。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他都弄錯了,可是有一次眼睛並沒欺騙他。一個少年從遮住國際列車臥車車廂的雪堆裡鑽出來,解完手又鑽回雪堆裡。他確實是林中兄弟中的一員。這便是大家都以為被槍斃了的捷連秀·加盧津。他沒被打死,只受了傷。他躺在地上昏迷了很久,後來恢復了知覺,從行刑的地方爬走了,躲進樹林裡,在那兒養好了傷,現在改了姓,偷偷趕回聖十字鎮自己家裡去,路上見到人便躲進被雪掩埋的火車裡。

  這些畫面和情景使人產生一種非人間的、超驗的印象。它們仿佛是某種玄妙的、另一個星球上的生命的一小部分,被錯誤地搬到地球上來。而只要自然仍然忠於歷史,它顯現在眼前的樣子就同現代畫家所表現的一樣。

  冬天的黃昏是寂靜的,淺灰色的和深紅色的。晚霞的餘輝映照出白作樹烏黑的樹頂,清秀得宛如古代的文字。黑色的溪流在薄冰的灰霧下飛馳在雪白的峽谷中。峽谷的上端白雪堆積如山,而下端則被深色的河水浸蝕了。這便是尤裡亞金的黃昏,它寒冷,灰得透明,富於同情心,如同柳絮一般,再過一兩個小時便要降臨到帶雕像的房子的對面了。

  醫生想走到房子石牆上政府佈告欄跟前,看看官方的通告。但他向上凝視的目光不時落在對面二層樓的幾扇窗子上。這幾扇沿街的窗戶曾經刷過白灰。窗內的兩間屋子裡堆放著主人的家具。儘管下窗榻上結了一層晶瑩的薄冰,但仍然能看出現在的窗戶是透明的,白灰洗刷掉了。這種變化意味著什麼?主人又回來了?或者拉拉搬走了,房間裡搬進新的房客,現在那兒一切都變了樣?

  情況不明使醫生很激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他穿過街道,從大門走進過道,爬上對他如此親切而熟悉的正門樓梯。他在林中營地時就時常回想起生鐵階梯的花紋鐵格,連花紋上的渦紋都回想起來。在某個向上轉彎的地方,從腳下的柵欄裡可以看到難在樓梯下面的破桶、洗衣盆和斷腿的椅子。現在依然如此,毫無變化,一切都跟先前一樣。醫生幾乎要感謝樓梯忠於過去了。

  那時門上就有個鈴。但它在醫生被遊擊隊俘虜之前就壞了。他想敲門,但發現門鎖得跟先前不一樣,一把沉重的掛鎖穿在粗笨地擰進舊式柞木門裡的鐵環裡。門上的裝飾有的地方完好無損,有的地方已經脫落。先前這種野蠻行為是不允許的。門上使用的是暗鎖,鎖得很牢,要是壞了,有鉗工修理。這件瑣事也說明總的情況比過去壞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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