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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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有幾個助手,幾個具有一定經驗的新來的衛生兵。他的主要醫療助手是匈牙利共產黨員、當過戰俘的軍醫克列尼·勞什,在戰俘營裡大家都管他叫狗叫同志。還有個助手是醫士安格利亞爾。醫士是克羅地亞人,也是奧地利戰俘。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同軍醫用德語交談,醫士出生于斯拉夫人居住的巴爾幹半島,勉強聽得懂俄語。 根據國際紅十字公約,軍醫和部隊醫務人員不得參與作戰雙方的軍事行動。但有一次醫生違背自己的意志被迫違反了條約。戰鬥打響的時候他正好在野地裡,迫使他分享戰鬥人員的命運,向敵人射擊。 遊擊隊的散兵線佈置在林子邊上。遊擊隊的背後是大森林,前面是一片開闊的林中草地,四周毫無遮掩,白軍從那裡向遊擊隊進攻。敵人一開炮,醫生馬上躺倒在遊擊隊電話員的旁邊。 敵人越來越近,醫生已經看清他們每個人的臉。這是出身於彼得堡社會非軍事階層的青少年和被動員起來的後備部隊中的上年紀的人。但其中的主力則是頭一類人,青年,一年級的大學生和八年級的中學生,不久前才報名參加志願軍的。 他們當中醫生一個也不認識,但他覺得有一半臉孔他都熟 悉,曾經見過。他們使他想起過去的中學同學。也許這些青少年是他們的小兄弟?另一部分人他仿佛過去在劇場裡或街道上的人群當中遇見過。他們一張張富於表情的、討人喜歡的臉使他感到親切,就像見到自己圈子裡的人一樣。 忠於職責,像他們所理解的那樣,使他們激動大膽,顯出不必要的挑釁的樣子。他們排開一字形隊列向前進,挺直身子,英勇的姿勢超過正規近衛軍,做出藐視危險的樣子,既不跳躍前進也不臥倒,儘管草地不平,有可供掩蔽的土丘和坑窪。遊擊隊的子彈幾乎把他們挨個掃倒。 白軍前進的寬闊光禿的野地上有一棵燒死的枯樹。它不是被雷電或黃火燒焦,便是被前幾次戰鬥炸毀。每個前進的志願兵射擊時都要看它一眼,克制住躲在樹幹後較為安全也較容易瞄準的誘惑,繼續前進。 每個遊擊隊隊員的子彈數目是有限的。必須珍惜子彈。下了絕對的命令,只能在近距離,在看得見的目標同步槍數目相等的情況下才能開槍。 醫生沒有槍,躺在草地裡觀察戰鬥進程。他全部的同情都在英勇犧牲的孩子們一邊。他全心祝願他們成功。這是那些在精神上、教養上、氣質上和觀念上同他接近的家庭的子弟。 他腦子裡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朝他們向草地那邊跑去,向他們投降,以此獲得解脫。但這一步太冒險了,伴隨著極大的危險。 當他跑到草地中間,舉起雙手的時候,兩邊都可能把他撂倒,打中他的前胸或後背,自己人為了懲罰他的徹底背叛,白軍則由於弄不清他的真正動機。他已經不止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考慮過所有的可能性,並早已確認這種解脫的辦法是不可取的。醫生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下繼續趴在地上,臉朝著草地,沒有武器,注視著草地中進行的戰鬥。 然而在周圍進行殊死戰鬥的時候,一個人無所事事,冷眼旁觀是不可思議的,是活人所辦不到的。而且問題並不在於個人自衛,而在於必須遵從現實的秩序,服從發生在他眼前和周圍的事件的法則。置身度外是違背規則的。必須做別人所做的事。戰鬥正在進行。他和同伴們遭到射擊。必須還擊。 當他身旁的電報員在散兵線內抽搐起來,後來伸直身子不動了的時候,醫生解下他的子彈袋,拿過他的步槍,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一槍接一槍地射擊起來。 但憐憫心木允許他瞄準他所欣賞並同情的年輕人。胡亂朝天射擊又太愚蠢,違背他的意願。於是他選擇在他和他的目標之間沒有任何進攻者的時刻,對準枯樹開槍。這便是他的射擊方法。 醫生瞄準目標,越瞄越准,不知不覺地勾動扳機,但並未勾到底,仿佛沒有射擊的打算,直到扳機勾下,子彈像走火一樣射出為止。醫生像通常一樣,射擊得很準確,把枯樹底下的枯枝打得紛紛落在它的周圍。 可是,太可怕了。不管醫生多麼小心,多麼不想射中人,但進攻的敵人,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在關鍵的一刹那沖進他和枯樹之間,在開槍的時刻穿過他的瞄準線。他打傷了兩個,第三個倒黴鬼倒在離枯樹不遠的地方,大概也沒命了。 白軍司令終於確信進攻是無益的,便下令撤退。 遊擊隊人數不多。他們的主力一部分在行進,另一部分撤往一側,同更為強大的敵軍作戰。支隊為了不暴露人數不足,沒去追趕退卻的敵人。 醫士安格利亞爾把兩個抬擔架的衛生兵帶到樹林邊。醫生命令他們救護傷員,自己走到躺著不動的電話員跟前。他暗暗希望,也許電話員還有口氣,還能把他救活。可電話員已經死了。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為了證實他是否確實死了,便解開他胸前襯衣趴上去聽。心臟已經不跳了。 死者脖子上掛著一個護身香囊。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把它解了下來。香囊的破布裡包著一張折疊得快要磨爛了的紙片。醫生打開一半已經磨爛的紙片,碎紙屑從他手指間散落下來。 紙上寫的是第九十一詩篇的摘錄,但同原詩篇略有出入,這是人民在祈禱時自己加進去的。人民傳誦時以訛傳訛,所以出入越來越大。古斯拉夫文的片段在抄時改寫成了俄文。 詩篇中說:「得到全能者的蔭庇。」在俄文中這一句改成咒語的標題:「蔭庇」。詩篇:「你不必再懼怕黑夜的恐怖或白晝的危險」。改為鼓勵的話:「你不必再懼怕戰爭的危險。」「因為他信奉我的名」,詩篇這樣說。可俄文改為:「知我名已晚。」「在患難的時刻,我必與他同在。我將拯救他……」在俄文中變成了「很快把他帶入冬天」。 詩篇被認為具有不受子彈傷害的神效。上次帝國主義戰爭時期,士兵便把它當作護身符帶在身上。過去了幾十年,或在更晚的時候,被捕的人把它縫在衣服裡,每當夜間提審犯人的時候,他們便在心裡背誦這些詩篇。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從電話員身旁走到林中草地上被他打死的白衛軍屍體跟前。少年俊秀的臉上現出純潔無假和寬恕一切的痛苦表情。「我幹嗎要殺死他呢?」醫生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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