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九六


  他解開死者的大衣,把衣襟撩開。衣服上工整地繡著死者的姓名:謝廖紮·蘭采維奇。大概是疼愛他的母親用手精心繡上的。

  從謝廖劄襯衣領口垂下掛在項鍊上的十字架、雞心和一個扁平的小金匣或扁煙盒,損壞的盒蓋仿佛用釘子釘上去的。小匣子半開著。從裡面掉下一張疊著的紙片來。醫生打開紙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也是詩篇中的第九十一篇,不過是按照古斯拉夫體印刷的。

  這時謝廖紮抽搐了一下,呻吟起來。他沒死。後來發覺,他內臟受到輕微的震傷。子彈打在母親的辟邪物壁上已經無力了,這挽救了他。但怎樣處理這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白軍呢?

  這時作戰雙方都兇殘到頂點。俘虜不活著押送到目的地,受傷的敵人就地紮死。

  當時遊擊隊的人員流動很大,一會兒新隊員加入了,一會兒老隊員離開並投到敵人一邊,如果能嚴格保密的話,可以把蘭采維奇說成不久前參加遊擊隊的新隊員。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從打死的電話員身上脫下上衣,在安格利亞爾的幫助下(醫生把秘密告訴了他),給尚未恢復知覺的少年穿上。

  他和醫士護理這個男孩子。等到蘭來維奇完全康復後,他們放了他,儘管他不向自己的救護者們隱瞞,他還要回到高爾察克部隊去,繼續同紅軍作戰。

  秋天,遊擊隊在高山坡上一片小樹林裡紮營,這塊地方叫作狐灣,一條湍急的小河從三面環繞著它,並把河岸沖出一條條小溝。

  遊擊隊到這裡之前,卡比爾的部隊曾在這裡過冬。他們自己動手,並利用當地居民的勞動力,在樹林裡修築了工事,但春天他們便撤離了樹林。遊擊隊隊員們現在便分散住在他們沒燒毀的掩護體、戰壕和通道裡。

  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同醫生合住一個窯洞。他夜裡同醫生談話,醫生已經兩夜無法睡覺了。

  「我真想知道,我那位最可敬的父親大人,令人尊敬的老爺子,現在幹什麼呢。」

  「天哪,我簡直無法忍受這種小丑腔調,」醫生心裡歎道,「跟他老子一模一樣!」

  「從我們過去的談話中我得出結論,您相當熟悉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我覺得您對他的看法相當不壞。是這樣吧,閣下?」

  「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明天我們要到高坡上並預備會。此外,對幾個釀私酒的衛生兵馬上就要開審。我同勞什還沒準備好這方面的材料。明天我們還要就這件事碰頭。我已經兩夜沒睡覺了。以後再談行不行?您行行好吧。」

  「木行,」隊長又把話題拉回到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身上,「您對老頭兒有什麼看法?」

  「您的父親還相當年輕,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您平嗎管他叫老頭呢?現在我就回答您。我時常對您說,劃分不清社會階層的各種關係,看不出布爾什維克同其他的社會黨人之間有什麼特殊的區別。您父親屬￿最近這幾年造成俄國騷亂的那類人。您父親的外表和性格都是革命的。他同您一樣,是俄國發酵因素的代表。」

  「這是誇獎還是否定?」

  「我再次請您以後找個方便時候再同我辯論吧。此外,我還要提醒您注意,您又無節制地吸可卡因了。您擅自把它從我儲備的藥品中取走。它有其他用途,且不說這是毒藥,我得為您的健康負責。」

  「晚上您又沒來上課。您的社會活動機能萎縮,跟不識字的老娘們或頑固到底的保守庸人一樣。然而您是醫生,讀過很多書,好像自己還在寫東西。請解釋一下,這兩件事怎樣聯繫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怎樣聯繫在一起。也許根本無法聯繫,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值得憐憫。」

  「謙虛勝於驕傲。與其惡毒嘲笑,不如熟悉一下我們講習班的大綱,承認自己傲慢得不是地方。」

  「隨您怎麼說好了,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哪來的傲慢呢!我對您的教育工作崇拜得五體投地。議事日程上每天都重複您對問題的概述。我都讀過。我熟悉您對士兵道德發展的想法,並且欽佩不已。您所說的人民軍隊士兵對待同志、弱者、無法自衛的人、女人以及整潔和榮譽的觀念的看法,同宗教改革團體的主張幾乎一模一樣,這是托爾斯泰主義的一種,這是人必須活得有意義的理想,我少年時代滿腦子都是這套東西。我怎能嘲笑它們呢?

  「但是,首先,共同完善的觀點,像十月革命後人們對它所理解的那樣,已經不能打動我了。其次,所有這一切離現實還很遠,可僅僅為了這些議論,人們就血流成河,目的抵償不了手段。第三,這是主要的,我一聽見改造生活這類話,就無法控制自己,陷入絕望之中。

  「改造生活!人們可以這樣議論,也許還是頗有閱歷的人,可他們從未真正認識生活,感覺到它的精神,它的心靈。對他們來說,這種存在是未經他們改良的一團粗糙的材料,需要他們動手加工。可生活從來都不是材料,不是物質。它本身,如果您想知道的話,不斷更新,永遠按著自我改進的規律發展,永遠自我改進,自我變化,它本身比咱們的愚蠢理論高超得多。」

  「然而我斗膽奉勸您一句,參加會議,同我們那些絕妙的、出色的人接觸,仍然能提高您的情緒。您就不會那樣憂鬱了。我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我們挨打,您看不見一絲希望,所以感到壓抑。可是朋友,任何時候都不要陷入恐慌。我知道的事,並且同我個人有關的事,要可怕得多(它們暫時不能公開),可我仍沒驚慌失措。我們的失敗是暫時的。高爾察克的滅亡是註定的。記住我的話。您會看到的。我們必勝。打起精神來吧。」

  「這可真太妙了!」醫生想。「如此幼稚!如此短見!我整天對他說我們的觀點相反,他把我抓來,又把我扣押在身邊,可他卻覺得他的失敗必然會使我灰心喪氣,而他的打算和期望一定能使我振奮起來。竟如此盲目!在他看來,革命的利益和太陽系的存在是一回事兒。」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哆喀了一下。他什麼也沒回答,只聳了聳肩膀,並毫不掩飾利韋裡的天真超過了他忍耐的限度,他勉強克制住自己。這並沒逃過利韋裡的眼睛。

  「朱庇特,你生氣,因為你錯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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