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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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著玩呢,你別激動。你猜我想告訴你什麼。我在帕仁斯克開的齋。一個過路的人在帕仁斯克發表了一篇『個性解放』的演說。我,媽的,要參加無政府主義。他說,力量在我們自身。他說性和性格是動物電磁的激發。啊?妙吧!可我喝酒喝得太多了。周圍喊得什麼都聽不見,耳朵都要震聾了。我受不住啦,閉住嘴,捷廖什卡。我說,膿包,媽媽的乖寶貝,堵住耳朵。」 「你告訴我點別的吧,格什卡。我對社會主義還不大清楚。比如,什麼叫怠工者。什麼意思?幹什麼用?」 「我儘管是這個問題的專家,可我告訴你,捷廖什卡,離開我遠點,我喝醉啦。怠工者同其他人屬一夥。一說怠工者,你就同他是一幫。明白啦,笨蛋?」 「我想也是一句罵人話。說到電磁力,你說得對。我按照廣告,打定主意從彼得堡訂購一條電磁腰帶,為了開展活動。用代收貨款的辦法。可突然發生了革命。顧不得腰帶了。」 捷連季沒說完……醉漢們的吵鬧聲被不遠的地方發出的一聲爆炸聲壓住了。桌上的喧嘩聲停止了一下。一分鐘之後又恢復了,並且吵鬧得更厲害。一部分坐著的人站起來。清醒點的還能站住。另一些人兩條腿搖搖晃晃,想走到一邊去,但站不穩,倒在桌子底下,馬上打起呼喀來。女人們尖叫起來。一片混亂。 符拉斯·帕霍莫維奇兩眼向四下打量,尋找罪魁禍首。起先他覺得,轟隆聲就在庫捷內鎮,緊旁邊,也許就隔著幾個桌子。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臉漲得通紅,他扯著嗓子喊起來: 「這是哪個猶大鑽進我們這夥人裡來搗亂?哪個小子扔手榴彈玩?不管是誰,就是我親生的兒子,我也要把這個惡棍掐死。公民們,我們不能允許開這種玩笑!我要求搜捕。咱們把庫傑內鎮包圍起來。一定要抓住好細!不讓兔惠子逃走!」 起先大家還聽他講話,後來注意力被從小葉爾莫萊鄉公所沖天升起的煙柱吸引過去了。大家都跑到懸崖上看看出了什麼事兒。 從燃燒起來的鄉公所裡跑出幾個沒穿外衣的新兵,有的光著腳,有的只穿著一條緊身短褲,施特列澤上校和幾個驗收新兵的軍人也從鄉公所裡跑出來。哥薩克和民警騎著馬在村子裡來回奔馳。他們挺直身子,揮舞馬鞭,騎在身子像蛇一樣東扭西扭的戰馬上。他們在搜尋什麼人。一大群人沿著通往庫傑內鎮的大路跑過來。葉爾莫萊村的鐘樓當當當地敲起來,民警追趕往這邊跑的人。 事情進展得極快。黃昏的時候,施特列澤帶著哥薩克到跟小葉爾莫萊村緊挨著的庫捷內鎮來搜尋。巡邏隊包圍了村子,挨家挨戶搜查。 這時,一半參加慶祝的人還未離開,他們喝得爛醉如泥,腦袋靠著桌子邊或者躺在桌子底下睡著了。等到大家知道村子裡來了民警,天已經黑了。 幾個小夥子躲開民警,互相碰撞著從小道跑了,鑽進頭一個碰到的地下貨棧的柵欄門。在黑暗中弄不清這是哪家的貨棧,但從魚味和煤油味上判斷,這是合作社的地窖。 躲藏起來的人並沒幹過虧心事。他們的過錯便是躲藏起來。大多數人這麼做是因為慌張,喝醉了酒,一時糊塗。有的人覺得自己認識的人不體面,他們也許會毀了自己。現在一切都帶政治色彩。淘氣和耍流氓在蘇維埃政權這邊被視為黑色百人團的證據,而在白軍那邊把愛惹是生非的人當成布爾什維克。 原來不少人比這幾個小夥子還先鑽進地窖。地窖裡擠滿了人。躲在這裡的有庫傑內鎮的人,也有小葉爾莫萊村的人。庫捷內鎮的人爛醉如泥,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像呻吟似的打呼嗜,咬牙,發出一陣陣呼嘯聲,另一部分噁心嘔吐。地窖裡黑得要命,叫人出不來氣,臭味熏人。最後進來的一批人從裡面把他們爬進來的通道用土和石塊堵死,免得洞口把他們暴露出來。不久,醉漢們的鼾聲和呻吟聲完全停止了。地窖裡一點聲音也沒有。都在安安靜靜地睡覺。只有被死嚇破了膽的捷連秀·加盧津和小葉爾莫萊村好打架的科西卡·涅赫瓦林內安靜不下來,在一個角落裡低聲說話。 「小點聲,兔崽子,你這好哭鼻子的鬼東西,別把大夥兒都坑了。聽見沒有,施特列澤的人到處搜查人呢。他們從村口回來了,到了集市,很快就會到這兒來的。別動,別喘氣,木然我就勒死你!——算你走運——他們走遠了,過了咱們這兒。你幹嗎上這兒來?瞧你這個笨蛋也躲到這兒來了。誰會動你一根指頭?」 「我聽見格什卡喊『快躲起來』,就鑽進來了。」 「格什卡是另一碼事兒。裡亞貝赫一家都是注意對象。他們在霍達斯克有親戚。是耍手藝的人,工人家庭出身。你別哆嚷,傻蛋,安安靜靜躺著。周圍都是屎,吐了一地,你一動彈便粘一身,連我都得抹上。你聞不見多臭嗎?施特列澤幹嗎沿村子跑?搜尋從帕仁斯克來的人。」 「科西卡,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怎麼鬧起來的?」 「全是桑卡鬧的,那個桑卡·潘夫努金。我們脫光了站在一排檢查身體。該輪到桑卡了。他不脫衣服。桑卡喝了酒,到村公所的時候還沒清醒過來。文書提醒他,客氣地叫他脫衣服。對桑卡稱呼您。軍隊上的文書。可桑卡對他粗野極了:『我偏不脫。我身體的一部分不想讓你們大家看見。』仿佛他害臊。他側身靠近文書,掄起拳頭照他腮幫子就是一拳。一點不假。你猜怎麼看,一眨眼的工夫,桑卡彎腰抓住辦公桌的腿,把桌上的墨水瓶和兵役名單都倒在地上!施特列澤從門後頭喊道:『我決不允許在這兒胡鬧。我要讓你frl看看不流血的革命,你們膽敢在政府所在地不尊重法律。誰是帶頭起哄的?』 「桑卡奔向窗口,喊道:『救命啊,各人拿好自己的衣服!我們的末日到了,夥伴們!』我抓起衣服,跟在桑卡後面,一邊跑一邊穿。桑卡一拳打碎了玻璃,一下子跳到街上。我跟在他後面。還有幾個人跟在我們後面。我們撒腿就跑,追捕的人在後面追。你問我這是怎麼回事兒?誰也弄不清楚。」 「炸彈呢?」 「什麼炸彈?」 「誰扔了炸彈?要不是炸彈,是手榴彈?」 「老天爺,這難道是我們幹的?」 「那是誰幹的?」 「我怎麼知道。准是別人幹的。他一看見亂了,便想在混亂中把整個鄉炸掉。讓他們懷疑是別人幹的,他准這麼想。准是政治犯。這兒到處都是帕仁斯克的政治犯。輕點,閉上嘴。有人說話,聽見沒有?施特列澤的人回來了。唉,完蛋啦。別出聲。」 聲音越來越近。皮靴吱吱聲,馬刺叮噹聲。 「您不用辯解,騙不了我。我可不是那種容易上當的人。這兒一定有人說話。」傳來上校盛氣淩人的彼得堡口音,地窖裡聽得越來越清楚。 「大人,也許是您的錯覺。」小葉爾莫萊村長奧特維亞日斯金老頭想說服上校,村長是個漁夫。「既然是村子,自然有人說話,這有什麼可奇怪的。這兒不是墳地呀。也許有人說話。屋子裡住的不是不會說話的牲口。也許家神在夢裡掐得人喘不過氣來。」 「輕點!您要再裝傻,做出一副可憐相,我就給您點顏色看!家神!您也太不像話了。自作聰明到共產國際可就晚了。」 「哪兒能呢,大人,上校先生!哪兒來的共產國際!都是大字不識的文盲。連舊聖經書都看不下來。他們哪兒懂得革命。」 「沒拿到證據之前你們都這麼說。給我把合作社從上到下搜查一遍。把所有箱子裡的東西都抖摟出來,櫃檯底下也都看一遍。跟合作社挨著的房子統統搜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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