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八六


  「我並不驚奇,思想上做好了準備。我聽到那種謠傳時也認為是荒謬的。因此,我才忘乎所以到這種地步,隨心所欲地同您談起他,就好像根本沒有過這種謠傳似的。但這種謠傳荒謬至極。我見過這個人。可怎能把您同他聯繫在一起?你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

  「可都是真的,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安季波夫,我的丈夫。我同意大家的看法。連卡堅卡都知道,並為自己的父親感到驕傲。斯特列利尼科夫是他的化名,像所有革命活動家一樣。出於某種原因,他必須用假名生活和活動。

  「他攻打尤裡亞金,向我們打炮,他知道我們在這裡,為了不洩露秘密,一次也沒打聽過我們是否還活著。這當然是他的職責。如果他問我該怎麼辦,我也同樣會勸他這樣做。您甚至可以說,我的不受侵犯、市蘇維埃為我們提供的還算過得去的住房條件以及其他等等——間接證明了他對我們的秘密關心。可您怎麼也不能說服我相信您的看法。人就在身邊,竟然能頂住見我們的誘惑!這我怎麼也想不通,超出了我的理解力。這是某種我不」能理解的東西,不是生活,而是某種羅馬公民的美德,現今的一種深奧的智慧。可我受到您的影響,開始同您唱一個調子。但我並不想這樣做。咱們不是同道。我對某種難以覺察的、非必然的東西理解得一致。但在具有廣闊意義的問題上,在人生哲學上,我們還是作為論敵為好。還是再回到斯特列利尼科夫身上來吧。

  「現在他在西伯利亞,而且您說得對,對他的責難也傳到我的耳朵裡了,聽了簡直叫我寒心。現在,他在西伯利亞我們最向前挺進的一塊陣地上,把可憐的加利烏林——同一個院子裡的朋友,以後同一條戰線上的夥伴——打得一敗塗地。他的名字以及我們的夫妻關係對加利烏林並非秘密,但他出於無法估量的委婉從未讓我感覺到這一點,雖然一提起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氣得渾身發抖。不錯,這麼說他現在在西伯利亞。

  「而他在這裡的時候(他在這裡駐紮了很久,住在鐵路線上的車廂裡,您在那兒見過他),我一直渴望什麼時候能夠意外地與他相遇。有時他到司令部去,司令部就設在科木奇的軍事指揮部(立憲會議的軍隊)。簡直是命運奇怪的嘲弄。司令部入口處的廂房,正是先前我有事求見加利烏林時他接見我的地方。比如,有一次土官學校鬧事,土官生埋伏起來,向他們不喜歡的教官開槍,藉口他們擁護布爾什維主義。還有迫害和屠殺猶太人的時候。每次去的都正是時候。如果我們是城市居民並且是腦力勞動者,那麼,猶太人便占我們朋友人數的一半。在屠猶的日子裡,當這些可怕而卑鄙的行為開始的時候,除去氣憤、羞愧和憐憫外,還有一種感覺始終追逐著我們,那就是難堪的騎牆感覺,仿佛我們的同情有一半是裝出來的,有一種不真誠的不快之感。

  「一度把人類從偶像崇拜中解放出來而現在又大批獻身於把他們從社會惡行中解放出來的人,竟不能從自己本身,從忠於過時的、失去意義的、古老的信仰中解脫出來,不能超越自己的思想意識,完全融合在其他人之中,而那些人的宗教基礎原是他們所建立的,那些人本應同他們非常親近,如果他們更好地理解那些人的話。

  「大概迫害是產生這種無益的、甚至是致命的態度的原因,是產生這種只能帶來災難的羞怯的、充滿自我犧牲精神的孤立狀態的原因,但這其中還有內在的衰頹,多少世紀所形成的歷史性的疲倦。我不喜歡他們那種嘲諷式的自我鼓吹,平庸的概念,羞怯的想像力。這令人氣惱,就像老年人談舊事和病人談病一樣,您同意我的看法嗎?」

  「這些問題我沒想過。我有位姓戈爾東的同學,他也有這種看法。」

  「因此我到這裡來守候帕沙,希望在他進出的時候碰見他。廂房曾是總督的辦公室,現在門上掛著牌子:『控訴處』。您也許看見了?這是城裡最美麗的地方。門前的廣場是用條石鋪成的。穿過廣場便是市立公園。裡面長著繡球花、楓樹和山植。我停在行人道上,在求見的人群裡等著見他。當然,我沒去敲接待室的門,說我是他妻子。我們不姓一個姓呀!況且良心又有什麼用呢。他們有完全不同的規則。比如,他的生身父親,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安季波夫,工人出身,當過政治流浪犯,就在公路旁邊的一家法院裡工作。那就是他流放時住的地方。那兒還住著他的朋友李韋爾辛。都是革命法庭的成員。可您猜怎麼著?兒子並沒告訴父親自己是誰,父親也認為他這樣做完全應該,並不生氣。既然兒子隱瞞身份,那就意味著木應當問。他們是除石,而不是人。除了原則就是紀律。

  「就算我終於能證明我是他妻子,那又有多大意義!妻子又管什麼用?這是什麼時代?世界無產階級,改造宇宙,這是另外一碼事兒,這點我懂。可像妻子那樣的兩條腿動物算什麼,呸,一隻最蹩腳的跳蚤或蝨子。

  「副官轉了一圈,詢問了許多人,放進了幾個人。我沒報告自己的姓名,回答問題時只說為了私事。可以想像,事情當然辦得糟極了——拒絕接見。副官聳了聳肩,懷疑地打量著我。因此我一次也沒見過他。

  「您以為他厭惡我們,不愛我們了,把我們忘了。嗅,恰恰相反。我太瞭解他了!正因為他感情太豐富了,才想出這種辦法!他要把所有在戰爭中獲得的律冠放在我們腳下,因此不能空手回來,要以一個滿載榮譽的征服者的身份回來,要使我們永垂不朽,眼花繚亂!多像孩子呀!」

  卡堅卡又進來了。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抱住困惑的小女孩,抱起來轉圈,胳肢她,吻她,把她緊緊抱在自己懷裡。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從城裡騎馬回到瓦雷金諾。這些地方他經過不知多少次了。這條路他已經走熟,失去新鮮的感覺,不再注意它。

  他走近林間小路的岔口,那兒從通往瓦雷金諾的直路分出一條通往薩克瑪河上瓦西裡耶夫沃漁村的支路。在分岔口的地方矗立著這片地區的第三塊路標,路標上掛著出售農業機器的招牌。同往常一樣,醫生總是落日的時候抵達岔口。

  自從他那次進城後,已經過了兩個多月。那天他住在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那兒,可對家裡卻說他因事耽擱在城裡了,在桑傑維亞托夫的旅店裡住了一夜。他早已同安季波娃以「你」相稱了,管她叫拉拉,她管他叫日瓦戈。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欺騙了東尼娜,向她隱瞞了這件事,而且事情越來越嚴重,越來越不可原諒。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他愛東尼娜愛到崇拜的地步。她心靈的平靜對他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重要。他比她的生身父親和她本人更竭力維護她的榮譽。為了維護她那受過刺激的尊嚴,他會親手撕碎觸犯她尊嚴的人。然而,他自己正是觸犯她尊嚴的那個人。

  在家裡,在親人中間,他覺得自己是個尚未被逮捕的罪犯。家裡人毫無察覺,仍像往常那樣親熱地對待他,這使他十分痛苦。大家談得正起勁的時候,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罪行,呆住了,周圍人講的什麼他聽不見,也聽不懂。

  如果這發生在飯桌上,一塊食物便會卡在他的喉嚨裡。他把場匙放在一邊,推開碟子。眼淚窒息得他出不來氣。「你怎麼啦?」東尼娜莫名其妙地問道。「你大概在城裡聽到了壞消息?又把誰關進監獄或者槍斃了?告訴我。不用怕我聽了心煩。那樣你會好受些。」

  他對東尼娜不忠實,是因為他更愛別人嗎?不,他沒選擇過任何人,設比較過。「自由愛情」的想法,「感情的權利及要求」這類話,對他是格格不入的。談論或想到這類事他都覺得庸俗。他在生活中不摘取「享受的花朵」,他不把自己算在半神或超人之列,不要求優待和特權。良心不安過於沉重,簡直把他壓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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