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八五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隨女嚮導走進房間後,看見正對著門的牆上有扇窗戶。醫生被窗外的情景嚇了一跳。窗戶開向住宅的院子,對著鄰居的後院和河邊的一塊荒地。綿羊和山羊在荒地上吃草,長長的羊毛像敞開的皮襖大襟掃著地上的塵土。除了綿羊和山羊外,兩根柱子當中有一塊對著窗戶的招牌,醫生熟識這塊招牌:「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出售播種機和打穀機。」

  醫生見到招牌觸景生情,馬上便向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描繪他們一家人到烏拉爾的情景。他忘記人們把斯特列利尼科夫當成她丈夫的謠傳,不假思索地講述了他在車廂裡同政委會面的經過。這給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您看見斯特列利尼科夫了?!」她急切地問道。「我暫時什麼都不對您說。可是這太重要了!簡直命中註定你們一定要見面。我以後再向您解釋,您一定會驚歎不已。如果我對您的話理解得不錯的話,他留給您的印象與其說是不良的,不如說是良好的,對吧?」

  「對,正是如此。他本應對我冷淡。我們經過他鎮壓和毀壞過的地方。我原以為他是個粗野的討伐者或者是個革命的狂暴的劊子手,可他兩者都不是。當一個人不符合我們的想像時,同我們事先形成的概念不一致時,這是好現象。一個人要屬￿一定類型的人就算完了,他就要受到譴責。如果不能把他歸入哪一類,如果他不能算作典型,那他身上便還有一半作為一個人必不可少的東西。他便解脫了自己,獲得了一星地半點不朽的東西。」

  「聽說他不是黨員。」

  「是的,我也覺得他不是。他身上有什麼吸引隊呢?那就是他必定滅亡。我覺得他不會有好下場。他將贖清自己所犯下的罪行。革命的獨裁者們之所以可泊,並非因為他們是惡棍,而是他們像失控的機器,像出軌的列車。斯特列利尼科夫同他們一樣,是瘋子,但他不是被書本弄瘋的,而是被往昔的經歷和痛苦逼瘋的。我不知道他的秘密,但我相信他一定有秘密。他同布爾什維克的聯盟是偶然的。他們需要他的時候,尚可容忍他,他同他們走同樣的路,但一旦他們不需要他了,便會無情地把他甩掉並踩死,就像在他之前甩掉並踩死許多軍事專家一樣。」

  「您這樣想?」

  「絕對如此。」

  「他就沒救了嗎?比如,逃跑?」

  「往哪兒跑,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先前在沙皇時代還可以這樣做。現在您試試看。」

  「真可憐。您講的故事引起我對他的同情。可您變了。先前您提到革命的時候沒這麼尖刻,沒這麼激動。」

  「問題恰恰在這裡,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凡事總該有個限度。這段日子總該見成效了吧。但很清楚,混亂和變動是革命鼓動家們唯一憑藉的自發勢力。可以不給他們麵包吃,但得給他們世界規模的什麼東西。建設世界和過渡時期變成他們自身的目的。此外他們什麼也沒學會。您知道這些永無休止的準備為何徒勞無益?由於他們缺乏真正的才能,對要做的事事先並未做好準備。而生活本身、生活現象和生活的天賦絕對不是開玩笑的事!為什麼要讓杜撰出來的幼稚鬧劇代替生活,讓契河夫筆下的逃學生主宰生活呢?夠了。現在該我問您了。我們是在你們城裡發生政變那天抵達的。交戰的那天您在城裡嗎?」

  「懊,那還用問!當然在城裡。四處起火。我們自己差點被燒死。我對您說過了,房子震得很厲害。院子裡至今還有一顆沒爆炸的炮彈。搶劫,炮轟,什麼可怕的事都有,像歷次改變政權一樣。對那種時期我們已經司空見慣,成專家了。不是頭一次了。白軍佔領的時候都幹過什麼事呀!殺人,報私仇,勒索敲詐。對,我忘了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咱們的加利烏林,在捷克人那裡當上了大人物。總督之類的官。」

  「我知道,聽說過了。您見過他嗎?」

  「我們經常見面。多虧了他,我不知救過多少人!掩護過多少人!應當公正地對待他。他的表現無可指摘,像個騎士,同哥薩克大尉和警察那群卑鄙小人完全不一樣。但那時操縱局勢的正是這幫小人,而不是正派的人。加利烏林幫過我很多忙,真得謝謝他。您知道我們是老熟人。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經常到他長大的院子裡去玩。院子裡面住的是鐵路工人。我小時候就看清楚了什麼是貧困和勞動。因此,我對革命的態度跟您不一樣。它同我更接近。這裡有許多同我親近的東西。突然這個小男孩,掃院子人的兒子,當上了上校,甚至是白軍將軍。我是文職家庭出身,分不清軍銜。我的職務是歷史教師。是啊,就這麼回事兒,日瓦戈。我幫助過很多人。我常去看他。我們常提到您。我在所有的政府部門裡都有關係和保護人,也從各個方面招致不少痛苦和損失。只有蹩腳書裡的人才分為兩個陣營,互不來往。可在生活中,一切都交織在一起了。要想一生中只扮演一個角色,在社會中佔據一個位置,永遠只意味著同一個東西,需要成為一個多麼不可救藥的微不足道的角色呀!啊,原來你在這兒?」

  一個枕著兩條小辮的八歲小女孩走進屋。兩隻距離很寬的細眼睛賦予她一種調皮的神態。她笑的時候眼睛微微抬起。她進門前已經知道媽媽有客人了,但跨過門檻時仍然認為有必要在臉上裝出驚訝的神情,行了個屈膝禮,毫無畏懼地盯著醫生,眼睛沒眨一下,只有很早就學會沉思並在孤寂中長大的孩子才會這樣看人呢。

  「我的女兒卡堅卡。請多關照。」

  「您在梅留澤耶沃給我看過她的照片。長大啦,都認不出來了!」

  「原來你在家?我還以為你出去玩了。你進來我都不知道。」

  「我從窟窿裡取鑰匙,可那兒有那麼大的一隻耗子。我叫起來,連忙跑開。我以為要嚇死了。」

  卡堅卡說,可愛的小臉做出怪樣,瞪著兩隻調皮的小眼睛,小嘴撅著,就像一條從水裡撈出來的小魚。

  「得啦,上自己屋裡去吧。我請叔叔留下來吃午飯。我從烤爐裡把粥取出來就叫你。」

  「謝謝,可我不得不謝絕。由於我常進城,我們改在六點吃飯。我已習慣不遲到,可騎馬得三個小時,有時還得四個小時,因此我才這麼早來看您,對不起,我過一會兒就要走了。」

  「再坐半小時吧。」

  「好吧。」

  「現在,既然您對我坦率,我也對您坦率,我要告訴您,您剛才提到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我的丈夫帕沙,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安季波夫,就是我到前線找的那個人。都說他確實死了,可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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