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八七


  這樣下去如何是好?有時他問自己,但找不到回答,於是他把希望寄託在某種無法實現的干預上——某種無法預見但能解決矛盾的干預。

  但現在他不這樣想了。他決定用自己的力量斬斷繩結。他懷著這樣的決心回家。他決定全部向東尼娜坦白,乞求她的寬恕,決不再同拉拉會面。

  不錯,並非所有問題都想到了。他現在覺得,還有一點不大清楚,即他是否同拉拉永遠斷絕往來。他今天早上對她說想把一切都告訴東尼娜,他們以後不可能再見面,但他現在覺得,他對她說話的口氣太柔和,不夠果斷。

  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不想用哭鬧讓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傷心。她明白,沒有這件事他已經夠痛苦的了。她竭力平靜地聽完他的新決定。他們是在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沒住人的那間空屋子裡談的,這間房子對著商人街。淚珠從拉拉臉頰上滾下來,就像這時雨水從對面帶雕像住宅的石雕像上摘下來一樣,但她沒感覺到。她真摯地、毫無做作地表現出寬宏大量,輕聲說道:「別管我,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吧。我什麼都能克制。」她不知道自己在哭,所以沒去擦眼淚。

  一想到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可能誤解他,懷有不現實的希望,他便想掉轉馬頭回城裡去,把沒有說透的話說透,而主要是分手應分得熱烈些、溫柔些,更像真正的訣別。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繼續向前趕路。

  隨著太陽漸漸落山,樹林也漸漸充滿寒氣和昏暗。樹林中散發出一種仿佛剛一走進浴室便能聞到的潮濕的禪樹枝味。空中懸掛著一層展翅飛翔的蚊納,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浮標,齊聲一個調子。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在額頭和脖子上拍打蚊子,不知拍打了多少次。手拍在出了一層汗的身體上發出的啪啪聲,同騎馬行走的聲音非常協調:勒馬皮帶的吱吱聲,沉重的馬蹄踏在泥濘裡的吧卿吧卿聲,以及馬奔馳時聽到的一排排清脆的槍聲。突然,從仿佛懸在天上的落日那邊傳來了夜營的啼陪。

  「清醒吧!清醒吧!」夜駕呼喚並勸告道,聽起來仿佛復活節前的召喚,「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從睡夢中醒來吧!」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一個非常簡單的想法。何必急著趕路呢。他並未違背自己的誓約。一定要說穿。可誰又說過一定在今天呢?還未對東尼娜宣佈過一個字呢。把解釋推遲到下一次並不遲。這樣他還可以進城一趟,同拉拉把話說透。談的時候充滿能消除她全部痛苦的深情摯意。那樣多好,多妙!真奇怪,先前怎麼沒想到呢!

  一想到還能再見安季波娃一面,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急劇地跳動。他再次品嘗到相見的快樂。

  城外的木屋小巷和木頭鋪的人行道出現在眼前。他向那個方向走去,現在,走進諾沃斯瓦洛奇巷,走進一塊空地,木屋小巷走完了,開始了石頭屋子。城郊的房子閃過,就像飛快地翻閱一本書,並且不是用食指翻,而是用拇指按著書邊,叫書頁在拇指下嚥啪滑過。激動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她就住在那邊,街的那一頭。在向晚放晴的天上的一塊亮光下面。他多麼愛通向她住處的那些熟悉的房屋啊!要是能把它們從地上抱起來使勁地親吻一番該多好啊!這些橫壓在屋頂上的獨眼閣樓啊!油燈和神燈反射在水窪中有如一個個漿果!在這籠罩在街道上空的陰霾天空的一片亮光之下,他仍將從造物手中接受上帝所創造的這件白色神奇的禮物。一個裹著黑東西的身影打開了門。而她那矜持而冰冷的親密允諾,宛如北方明亮的夜,不屬￿任何人,就像你黑夜沿沙灘向大海跑去時向您沖來的第一個海浪。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扔下級繩,身子從馬鞍上欠起,抱住馬頸,把臉埋在鬃毛裡。馬把這種溫存當成讓它用盡力氣奔跑,就飛馳起來。

  馬平穩地奔馳,馬蹄只是偶爾點地,大地總是不斷地離開馬蹄,向後飛去。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除了由於狂喜心怦怦地跳動外,還聽到人的喊聲,他覺得那是他的幻覺。

  附近的一響槍聲把他震昏了。醫生抬起頭,猛地抓住級繩,把它拉緊。馬在急馳中猛地停下,前後腳撇開,向旁邊跳了幾下,又向後倒退了幾步,開始往下蹲,準備直立起來。

  前面的道路分為兩岔。晚霞照著路旁的招牌:「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出售播種機和打穀機。」三個帶武器的騎馬人橫在路上截住他的去路。一個戴著制服帽、穿著腰部帶格上衣的中學生,身上掛著幾條子彈帶;另一個穿著軍官大衣,戴著長筒皮帽,樣子嚇人,像化裝舞會上的打扮;還有一個穿著紅過的棉褲和棉襖的騎兵,一頂寬邊神甫帽低壓在頭上。

  「不許動,醫生同志。」戴長筒皮帽的騎馬人說,他是三人中最年長的。「您只有服從,保證您平安無事。否則,請別見怪,我們就會開槍。我們遊擊隊的醫生被打死了。我們想徵用您做醫務工作。下馬,把韁繩交給較年輕的這位同志。我提醒您一句:如果您有逃跑的念頭,我們就要對您不客氣了。」

  「您是米庫利欽的兒子利韋裡·列斯內赫同志?」

  「不,我是他的聯絡官卡緬諾德沃爾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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