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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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大天真,太田園式了。幹嗎要上那兒去呢?願上帝幫助您。可我不相信。有點烏托邦味道,太手工業方式了。」 「米庫利欽會怎麼對待我們呢?」 「不讓你們進門,拿雞毛撣子把你們趕出去,並且做得對。他那兒沒有你們也夠亂的了,怪事多得不得了,工廠停了工,工人跑散了,說到生計,更是一籌莫展,飼料缺乏,可是你們突然大駕光臨,真是豈有此理,可惡至極。就是他把你們宰了,我也認為他無罪。」 「您瞧瞧,您是布爾什維克,可是您並不否認這不是生活,而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荒誕不經的怪夢。」 「一點不錯。但這是歷史上不可避免的現象,必須通過這個階段。」 「為什麼是不可避免的現象?」 「怎麼啦,您是小孩,還是故意裝傻?您是不是從月亮上掉下來的?饞鬼和寄生蟲駕馭著挨餓的勞動者,並把他們驅向死亡,這樣能夠長久下去嗎?還有其他淩辱和暴虐的形式呢?難道您不明白人民的憤怒、要求正義生活的願望、尋求真理的精神是合法的嗎?您以為在杜馬裡通過議會制、不採取專政手段就能根本摧毀舊制度嗎?」 「我們說到兩岔去了,就是辯論一百年也辯論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是非常贊成革命的,可是我現在覺得,用暴力是什麼也得不到的。應該以善為善,但問題不在這裡。再回到米庫利欽身上。如果等待我們的竟是那樣一種局面,那我們又何必去呢?我們應當向後轉才是。」 「別胡說了。首先,難道米庫利欽是窗子裡唯一的燈光?其次,米庫利欽善良極了,善良到了犯罪的地步。他會大吵大鬧一番,死也不肯答應,接著就會軟下來,把身上的最後一件襯衣脫給你,同你分食面包皮。」於是,桑傑維亞托夫又講開了。 「二十五年以前,米庫利欽作為工學院的大學生,從彼得堡來到這裡。他在警方的監督下被遣送出彼得堡。米庫利欽來到這兒後,當了克呂格爾的管家,並結了婚。那時,我們這兒有通采娃四姐妹,比契河夫的作品裡還多一個。阿格裡平娜、葉夫多基啞、格拉菲拉和西拉菲瑪,父稱是謝韋裡諾夫娜。尤裡亞金所有的學生都追求她們。大家通常用父稱稱呼這四位姑娘,或乾脆管她們叫謝韋良卡小姐。米庫利欽娶的就是謝韋良卡大小姐。 「他們很快就有了一個兒子。傻瓜父親出於對自由思想的崇拜,給小男孩取了一個古怪的名字:利韋裡。利韋裡,平時說話的時候都管他叫利夫卡。利夫卡長大了,很頑皮,但表現出多方面的傑出才能。他改了出生證上的年齡,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便自願上前線了。阿格裡平娜·謝韋裡諾夫娜本來就是個病秧子,沒有承受住這次打擊,躺倒了,就再也沒起來,前年冬天死了,死在了革命前夕。 「戰爭結束了,和韋裡回來了。他是誰?這是一位身佩三枚十字勳章的準尉英雄,自然啦,還是一個從前線派回來做宣傳工作的徹頭徹尾的布爾什維克代表。您聽說過『林中兄弟』嗎?」 「對不起,沒聽說過。」 「那講起來就沒意思了。效果會失掉一半。那您從車廂裡就沒必要向公路張望了。它有什麼出色的地方?眼下——是遊擊隊。什麼是遊擊隊?這是內戰中的骨幹。兩種因素創建了這支力量。取得革命領導權的政治組織和戰敗後拒絕服從舊政權的普通士兵。這兩部分人的聯合便產生了打遊擊的隊伍。它的成分五花八門。其中大多數是中農。但在同他們一道的人當中,您什麼人都能碰見。這裡有貧農,有免去神職的教士,有同老子作戰的富農的兒子。有虔誠的無政府主義者,有沒有身份證的乞丐,有被中學開除的到了結婚年齡的二流子。有受到給予自由和遣送回國的允諾誘惑的德、奧戰俘。而在這支浩浩蕩蕩的人民軍隊中,有一支由列斯內赫同志,利夫卡,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米庫利欽的兒子所指揮的部隊,叫作『林中兄弟』。」 「您說的是什麼呀?」 「就是您聽見的。讓我繼續說下去。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在妻子死後又結婚了。他的第二個妻子叫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一個直接從學校拉到教堂去結婚的中學生。她本來就天真,可還故作天真;她本來就年輕,可還打扮得更年輕。就這樣子卿卿喳喳,裝得天真無邪,像個小傻瓜,像只小雲雀,見到誰就考誰:『蘇沃洛夫是哪一年誕生的?』——『舉出三角形相等的條件。』她要是考住了你,問得你張口結舌,就樂不可支。幾個小時以後,您就能親眼看見她了,看看我說得對不對。 「他本人則有另外的弱點:抽煙鬥,說話愛咬文嚼字兒。什麼『絕不遲疑片刻』啦,什麼『勿使』、『鑒於』啦。他本應在海洋上施展宏圖。他在學院裡學的是造船。這在他的外表和習慣方面都留下了痕跡。臉刮得乾乾淨淨,煙斗整天不離嘴,說話的時候從容不迫,和藹可親,一個個字從牙縫裡吐出來。像所有愛抽煙鬥的人一樣,下巴突出,灰色的眼睛顯得冷漠。差點還漏了兩個細節:他是社會革命党黨員,並被邊區選入立憲會議。」 「這可太重要了。父子互為水火,豈不成了政治敵人?」 「表面上自然如此。其實綠林好漢並不同瓦雷金諾作戰。可您聽我往下說。通采娃的幾個妹妹,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的小姨們,至今仍住在尤裡亞金。她們都是沒出嫁的老姑娘。時代變了,姑娘們也變了。 「最大的葉夫多基灰·謝韋裡諾夫娜當了市圖書館館員。黝黑的女郎很可愛,羞澀到了極點,常常無緣無故漲紅了臉,像芍藥一樣。閱覽室裡靜得疹人,仿佛置身於墳墓中。可她得了慢性感冒,一連打二十個噴嚏,臊得恨不能鑽進地縫裡。您說有什麼辦法?神經過敏。 「老二格拉菲拉·謝韋裡諾夫娜是姐妹當中的使使者。厲害的姑娘,神奇的女工,什麼活兒都不嫌棄。大家一致認為遊擊隊的首領列斯內赫像他這個小姨。你剛看她在縫紉作業組或者在織襪子,一眨眼又變成了理髮員。您注意到了沒有,尤裡亞金鐵路上有個女扳道員向我們揮拳頭?我當時想,真想不到,派格拉菲拉看守鐵路去了。不過好像又不是她,人太老了。 「最年輕的西拉菲瑪——家庭的磨難和考驗。她是個聰明的姑娘,讀過很多書。她研究哲學,喜愛詩歌。到了革命的年代,在共同高漲的情緒、街頭遊行、廣場上登臺演說的影響下,她精神失常了,陷入宗教的狂熱中。姐姐們上班去的時候把門鎖上,可她從窗口跑出去,沿街揮手召集群眾,宣傳耶穌第二次降世,世界到了本日。可我只顧說話了,到站了,您下一站下,準備準備吧。」 等安菲姆·葉菲莫維奇下了火車,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說道: 「我不知道你怎麼看,我覺得這個人是命運給我們派來的。我覺得他將在我們生活中起好作用。」 「這完全可能,托漢奇卡。但令我懊惱的是你跟你外祖父太像了,人家會認出你來,而這兒的人對他記得太清楚了。就拿斯特列利尼科夫來說吧,我剛一提到瓦雷金諾,他馬上不懷好意地插嘴道:『瓦雷金諾,克呂格爾的工廠?不是親戚吧?不是繼承人吧?』 「我擔心我們在這兒比在莫斯科還顯眼,我們跑出來就是為了逃避別人的注意。 「現在當然已經沒有法子可想了。腦袋掉了,還會哭頭髮嗎?但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隱藏起來,少抛頭露面。總的說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叫醒咱們的人,收拾好東西,系緊皮帶,準備下車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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