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四五


  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出奇地喜歡講話而且好動。他之喜好講話主要還不是為了交談和溝通思想,而是在舌頭動作和吐字發聲本身。他邊說邊像坐在彈簧上一樣全身上下顛動著,無理由地哈哈大笑,同時由於感到滿足而飛快地搓動雙手,如果覺得這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就用兩個手掌敲打膝頭,笑得流出眼淚。

  談話的內容是從昨天見到的那些怪事開始的。這位邂逅相逢的夥伴講話之顛三倒四,實在令人吃驚。他一會兒滔滔不絕地做著誰也不曾要求的自我介紹,一會兒又毫不在意地提出一連串無需回答的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

  他所講的關於自己的一大堆情況,都是難以置信的,而且內容毫不連貫。看來他的一大弱點就是喜歡撒點小謊。觀點的極端和對一切公認事理的否定,在他看來無疑是最能說服人的。

  所有這些都令人想起那種重彈的舊調。發表這類激進主義言論的,原本是上個世紀的虛無主義者,稍後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裡的人物,一直延續到不久前他們的那些追隨者,也就是俄國整個受過教育的外省知識界。他們常常要走在首都的前面,這是因為偏遠省份古板正經的作風,更能保存在京城已經陳舊過時的流行觀點。

  這個年輕人談到他是一個知名的革命家的侄子,而父母卻是堅決的頑固分子,用他的話說就是死硬派。他們在離前線木遠的某地有一片相當可觀的領地。年輕人就是在那裡長大的。父母和叔父一向針鋒相對,但叔父不念舊惡,如今正是靠他的影響才使他們免去了許多麻煩。

  這位喋喋不休的旅伴自稱在信仰方面是追隨叔父的,無論對生活、政治以及藝術,都是極端主義者。從這番表白當中又讓人嗅到彼堅卡·韋爾霍文斯基的味道,不過並非指那些左的觀點,而只是表現為思想的墮落和大言不慚的浮誇。「他現在一定會標榜自己是未來主義者了。」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這樣想,果然話題就轉到這上面。「現在大概要談體育運動。」醫生繼續提前一步進行猜測。「可能要說起賽馬,或者是滑旱冰,或者是法國式摔跤。」木出所料,話題果然轉到了狩獵上。

  年輕人講到他在家鄉的時候就開始行獵,自吹是個相當了不起的射手,只不過因為生理缺陷沒有能夠成為一名士兵,否則在戰爭中一定會彈無虛發而出人頭地。

  看到日瓦戈那種疑問的眼色,他驚訝地大聲說道:

  「怎麼?莫非您沒注意到?我以為您已經看出了我的缺陷。」

  他於是從衣袋裡拿出兩張紙片給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看。一張是他的名片。他原來是複姓,全稱是馬克西姆·阿裡斯塔爾霍維奇·克林佐夫一波戈列夫席赫,但他要求簡稱為波戈列夫席赫,表示對同樣如此自稱的他的叔父的尊重。

  另一張紙片是個分成許多欄目的表格,畫著手指按不同方法交疊起來的各種各樣的手勢。這是聾啞人的手語符號。一切立刻就明白了。

  波戈列夫席赫原來是加爾特曼或者奧斯特羅格拉茨基學派的一個罕見的有才能的學生,他以不可思議的完美程度不靠聽覺而僅憑視覺來根據教師喉部肌肉的動作學會了說話,並且同樣能理解對方的話。

  把他從什麼地方來並且在哪一帶打過獵的情況在心裡盤算過以後,醫生就問:

  「恕我直言,不過您也可以不回答——您同濟布申諾共和國以及它的建立有沒有關係?」

  「您是從什麼地方…請允許我……這麼說您知道布拉熱依柯?……有,有關係!當然有。」波戈列夫席赫高興得像放連珠炮似的說,一邊哈哈大笑,整個身子左右擺動起來,兩手用力拍打著膝頭。接下去又是一派胡言亂語。

  波戈列夫席赫談到,布拉熱依柯使他有了一個藉口。濟市申諾不過是表現他個人想法的一個無所謂的地點。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難於自始至終地注意聽他的敘述。波戈列夫席赫的空論一半是無政府主義的設想,另一半完全是一個狩獵者的信口開河。

  波戈列夫席赫以一個先知者的心安理得的語調,斷定不久就會發生一場毀滅性的社會震盪。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內心也同意這可能是難以避免的,但是這個不招人喜歡的小青年不緊不慢地做出這種預言時表現的目空一切的鎮定自若,破壞了他的想法。

  「您聽我說,請等一下,」他不無膽怯地反駁說,「所有這些也許是可能發生的。不過我覺得在我們這一片混亂和破壞的情況下,在步步緊逼的敵人面前,進行這種冒險性的試驗不合時宜。應該讓國家有一段清醒的時間,從一個轉折走向另一個轉變之前要有喘息的機會。需要等待出現某種平靜和秩序,哪怕只是相對的也好。」

  「這太天真啦。」波戈列夫席赫說道,「您所說的破壞,正像您讚不絕口和喜愛的秩序一樣,也是正常現象。這些破壞卻是更廣闊的創造性計劃合乎規律的先行部分。社會發展得還很不夠。應該讓它徹底垮掉,那時候真正的革命政權就會在完全另外的基礎上把它一部分一部分地重新組裝起來。」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心裡覺得很不是滋味,於是就走到過道裡。

  列車全速駛近莫斯科。迎著車窗一刻也不停地飛快閃過一片片的白攤林和一幢緊接一幢的別墅。狹長的露天站台連同那些到別墅度假的男男女女一閃而過,在列車掀起來的塵霧中仿佛被旋轉木馬帶到另一邊。火車一聲接一聲地拉響汽笛,空曠飄渺的林間回音攜帶著汽笛聲傳向遠方。

  這些天來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突然第一次完全明白了是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以及一兩個小時以後迎接他的是什麼。

  三年間的各種變化,失去音訊和各處轉移,戰爭,革命,腦震盪,槍擊,種種死亡和毀滅的場面,被炸毀的橋樑,破壞後的瓦礫和大火——所有這一切霎時都化為毫無內容的巨大空虛。長期的隔絕之後頭一件真實的事就是在這列車上令人心蕩神馳地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家,那是地上的每一塊小石子都無限珍貴的、至今還完好無缺地留在世上的自己的家。來到親人面前,返回家園和重新生存,這就是以往的生活和遭遇,就是探險者的追求,也就是藝術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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