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一三


  另一個是職業中學學生安季波夫,住在奧莉妮·傑明娜外祖母季韋爾辛老太太家裡。拉拉到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家裡去的時候已經覺察出她對這男孩子產生的影響。帕沙·安季波夫還沒有失掉童稚的純樸,毫不掩飾她的到來帶給他的快樂,仿佛拉拉是夏季的一片小白排林,地上遍佈著清新的小草,天空飄蕩著如絮的白雲,所以對她用不著掩飾牛犢似的又蹦又跳的狂喜,更用不著擔心別人譏笑。

  拉拉剛剛一發現自己對他產生的影響,便不自覺地開始利用了這種影響。不過,過了好幾年之後,在他們交往的後期,她才更加認真地把握住他那溫順的性格。那時,帕圖利亞已經知道自己發狂地愛著她,知道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經別無選擇了。

  這兩個男孩子正玩著一種最可怕的、成年人的遊戲,戰爭的遊戲,而且參加這種遊戲的人不是被絞死便是被流放。可是他們頭上戴的長耳風帽還從後面紮著結子,清楚地表明他們不過還是兩個孩子,還都受著父母的管教。拉拉像是大人看待小孩子那樣看著他們。在他們危險的娛樂中有一種天真無邪的味道。其他的一切也都烙上了這種痕跡。冬天的寒冷的黃昏似乎泛起一層黑色的濃重的霜;還有這灰藍色的庭院以及對面孩子們躲藏的那幢房屋。而主要的是從那兒不斷傳來的手槍射擊聲。「男孩子們在開槍。」拉拉想道。她想的已經不僅是尼卡和帕圖利亞了,而是開槍射擊的整個城市。「兩個誠實的好孩子,」她想道,「正因為是好孩子,所以才開槍。」

  聽說可能要向街壘射擊,而且她們的房子有危險。但這個時候再考慮搬到莫斯科另一個區的熟人家裡去已經太遲了,因為這個區已然被包圍。只能在這包圍圈附近找個角落,於是她們想起了「黑山」旅館。

  原來最先想到這裡的並不只是她們。旅館已經住滿了人,同她們處境相同的人還有很多。只是因為她們算是老主顧,所以才答應把她們安頓在被眼間裡。

  皮箱太惹眼,於是她們把最必需的東西包成了三個包袱,一天天拖延搬入旅館的日期。

  由於作坊裡充滿古樸的風習,所以儘管外面鬧罷工,工人直到這一天仍繼續幹活。但在那一個寒冷而又沉悶的傍晚,外面有人按鈴。進來的人指責了一番。大家要求店主到大門口去。法伊娜·西蘭季耶夫娜到前廳去平息來人的火氣。「姑娘們,到這兒來!」不一會她把女工們都招呼到那裡,把她們一個個地介紹給進來的人。那人熱情而笨拙地和每個人握手問候,同費季索娃講妥了什麼事之後便走了。

  女工們回到大廳後,開始圍披肩,一個個把手舉過頭,伸進瘦小的皮大衣袖子。

  「出了什麼事?」阿馬利啞·卡爾洛夫娜急忙趕過來問道。

  「把我們攆走了,太太,我們罷工了。」

  「難道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們?」吉沙爾太大哭了出來。

  「阿馬利妞·卡爾洛夫娜,您別難過。我們對您沒有惡意,而是非常感激您。問題不在於您,也不在於我們。如今大家都這樣做,全世界都這樣。能有什麼法子反對呢?」

  她們都走了,連奧莉啞·傑明娜和法伊娜·西蘭季耶夫娜也走了。後者在告別的時候悄聲對店主說,為了東家和作坊的利益只好裝出罷工的樣子。但店主並未平靜下來。

  「多麼忘恩負義!真想不到,把她們看錯了!就拿那個姑娘說吧,在她身上我操了多少心啊!好吧,就算她還是個孩子,可是還有那個老妖婆呢!」

  「您應該明白,媽媽,她們不能對我們例外。」拉拉安慰著她。「誰對咱們都沒有惡意,恰恰相反。現在周圍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人的權利,為了保護弱者,為了女人和孩子們的幸福。是的,真是這樣,您不用不相信地搖頭。總有一天,這會對我和對您都有好處」

  可是母親一點也聽不明白。「每回都這樣,」她啜泣著說,「本來心裡就亂糟糟的,你還說這種話,讓人聽了只能驚訝得瞪眼。都騎到我的頭上拉屎來了,你還說對我有好處。不對,准是我老糊塗了。」

  羅佳仍然在武備學堂。空落落的樓房裡只剩下拉拉和母親了。沒有燈光的街道和房屋都用空洞的眼睛相互凝望著。

  「到旅館去吧,媽媽,趁現在天還沒黑。您聽見沒有,媽媽?馬上走吧。」

  「菲拉特,菲拉特。」她們喊來了看門人。「菲拉特,送我們,親愛的,到『黑山』旅店去。」

  「是,太太。」

  「拿上包袱。還有,菲拉特,這陣子就請你在這兒照看著。別忘了給基裡爾·莫傑斯托維奇這只鳥兒喂水、添食。東西都鎖上。還有,請常到我們那兒看看。」

  「是,太太。」

  「謝謝,菲拉特。基督保佑你。怎麼樣,要分手了,一起坐一會兒吧,願上帝保佑。」

  她們來到街上,就像大病初愈一樣,一下子適應不了新鮮的空氣。凜冽澄澈的空間把圓潤的、仿佛經過車床加工的光滑的聲音輕輕地散向四方。炮聲和槍聲砰砰響,像要把遠方炸成一堆廢墟。

  不管菲拉特如何說服拉拉和阿馬利她·卡爾洛夫娜,要她們相信真的在放槍,她們仍然認為放的不過是空槍。

  「菲拉特,你真傻。想想看,根本見不到放論的人,怎麼會不是空槍呢。照你說誰在開槍,莫非是聖靈不成?當然是放空槍。」

  在一個十字路口,巡邏隊把她們攔住了。獰笑著的哥薩克對她們進行搜查,放肆地對她們從頭到腳瞅來瞅去。他們的系帶的無簷帽膘悍地拉到耳朵上,一個個好像都只有一隻眼睛。

  「真太好了!」拉拉想道,她們和城裡其他地方隔絕的這段時間,可以不再見到科馬羅夫斯基了。因為母親的關係,她不能和他斷絕來往。她不能夠說:媽媽,別接待他。那一切就都公開了。說了又怎麼樣呢?為什麼伯說呢?啊,上帝,讓一切都完蛋吧,只要這事能了結。上帝啊上帝!她厭惡得就要昏死在街上。可是現在她又想起了什麼呀?!就在開始發生這種事的那個單間屋子裡,畫著一個肥胖的羅馬人的那幅可怕的畫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叫《婦人或花瓶》。當然,一點不錯。這是一幅名畫。要是和這件珍品相比的話,她那時還算不上婦人,後來才是。餐桌擺設得真夠排場。

  「你要到哪兒去呀,走得這麼快?我趕不上你。」阿馬利妞·卡爾洛夫娜在後邊哭著說,喘著氣,勉強趕上她。拉拉被一股什麼力量推著,一股驕傲的、令人振奮的力量推動她仿佛淩空疾走。

  「槍聲多麼清脆,」她想道,「被踐踏的人得福了,受侮辱的人得福了。槍聲啊,願上帝賜你健康!槍聲啊,槍聲,你們也該有同感吧!」

  格羅梅科兄弟的房子坐落在西夫采夫一弗拉日克街和另一條巷子的拐角上。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和尼古拉·亞曆山德羅維奇·格羅梅科都是化學教授,前者在彼得羅夫斯基學院任教,後者在大學任教。尼古拉·亞曆山德羅維奇是個單身漢,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娶的是安娜·伊萬諾夫娜。她娘家姓克呂格爾,父親是鐵礦場主,另外在烏拉爾的尤裡亞金附近還有一座很大的林中別墅,那兒有幾座已經廢棄的、沒有收入的礦山。

  他們的房子是一座兩層樓。樓上是寢室、孩子們的學習室、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的工作間和藏書室。另外還有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小客廳、東尼娜和尤拉居住的房間;樓下是接待客人的地方。灰綠色的窗慢,大鋼琴蓋上鏡子般發亮的光點,魚缸,橄欖色的家具和樣子像水藻似的室內植物,使樓下接待室給人一種夢幻般浮動的綠色海底的印象。

  格羅梅科一家都是非常有文化修養、慷慨好客的人,非常喜歡而且懂得音樂。他們經常邀請一些人在自己家裡舉行鋼琴、提琴獨奏和絃樂四重奏的室內音樂會。

  一九O六年一月,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出國以後不久,在西夫采夫街照例又要舉辦一次室內樂晚會。預定演奏塔漢耶夫學派的一位初露鋒芒的作曲家新譜寫的一首小提琴奏鳴曲和柴可夫斯基的三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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