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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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韋爾辛事後很久都不曾料到,就在他和安季波夫從地窖裡出來走了以後,會議決定當晚罷工。委員們立刻分了工,規定了誰該到哪兒去和把誰從什麼地方撤回。好像是從季韋爾辛心坎兒裡發出來的一樣,機車修理場裡響起了開始是暗啞的、隨後逐漸變得峻亮和整齊的信號聲。這時候,從車庫和貨運站擁出的人群已經從進站的信號機那兒向城裡走去,接著就同聽見李韋爾辛的哨聲而放下工作的鍋爐房的人群匯合到一起了。 好多年來季韋爾辛都以為,那天晚上是他一個人讓整條鐵路停止了運行。只是在最後審訊過程中,根據全部事實審判的時候,沒有添加上指使罷工這條罪名,他才明白過來。 人們紛紛跑了出來,不住地問:「這是叫大家上哪兒去?」黑暗中有人回答說:「你又不是聾子,沒聽見嗎,這是警報,得救火。」「什麼地方著火了?」「當然是著火了,要不為什麼拉汽笛。」 門砰砰地響,又走出來一批人。傳來另一些人的說話聲。「真會說,著火了!鄉巴佬!別聽這傻話。這就叫歇工,懂不懂?你看,這是套具,這是籠頭,可咱就是不上套。回家去吧,小夥子們。」 人越來越多。鐵路罷工開始了。 到第三天才回家的季韋爾辛,凍得不住打寒顫,覺沒睡夠,臉也沒有刮。前一天夜裡突然變冷,這個季節從來沒有這麼冷過,可是季韋爾辛穿的是一身秋衣。 在大門口碰見了看門人吉馬澤特金。 「謝謝,季韋爾辛先生,」他一連說了好幾遍,「沒讓尤蘇普卡受屈,讓他一輩子替你禱告上帝吧。」 「你是不是變傻了,吉馬澤特金,我對你算得上什麼先生?求你別這麼說了。有話快講吧,你瞧這天氣夠多冷。」 「怎麼能讓你挨凍呢,你會暖和的,薩韋利耶維奇。昨天我們幫你媽媽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從莫斯科商場運了整整一棚子木柴。全是一色的燁木,又幹、又好的燒柴。」 「太謝謝啦,吉馬澤特金。你好像還有話要說,請快講吧,我都凍僵了。」 「我要告訴你,你別在家過夜了,薩韋利耶維奇。得躲一躲。警察來過,警察分局長也來過,打聽同你來往的都是什麼人。我說沒見到有什麼人來,只有他的徒弟、機車乘務組和鐵路上的人來過。另外的什麼人可向來沒見過。」 獨身的季韋爾辛和他母親、一個已經結了婚的哥哥一起住的這幢房子,是鄰近的聖三一教堂的房產。房子的一部分住了教士和兩家在城裡零售水果、肉類的攤販,其餘的住戶大多數是莫斯科至布列斯特這條線上的鐵路職工。 房子是石砌的,幾條木結構的回廊從四面圍住一個肮髒、零亂的院子。同回廊相連的幾條通到樓上去的又髒、又滑的木頭樓梯,總散發著一股貓尿和酸白菜氣味。緊靠樓梯轉角的平臺是廁所和門上掛著鎖的儲藏室。 李韋爾辛的哥哥應徵入伍,當了一名列兵,在瓦房溝負了傷,目前正在克拉斯諾雅爾斯克的陸軍醫院治療。他妻子已經帶著兩個女兒到那裡去探望和照料。李韋爾辛一家幾代人都是鐵路員工,出門行路是方便的,可以使用俄羅斯全境的免費公務車票。家裡如今非常安靜,顯得空落落的,只住著季韋爾辛和母親。 他們住在二樓,在回廊一進門的前邊,門口有一隻由送水夫裝滿了水的木桶。當基普裡揚·薩韋利耶維奇走上自己住的這一層的時候,發現木桶的蓋子被挪到一邊,水面的冰上凍住了一隻鐵菜缸。 「不會是別人,准是普羅夫。」李韋爾辛想著就笑了。「真是個喝不足的無底洞,一肚子的火氣。」 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索科洛夫是個誦經士,一個出了名的不服老的人,和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是遠親。 基普裡揚·薩韋利耶維奇把茶缸從冰面上掀下來,放好桶蓋,然後拉了一下門鈴。一股家居的熱氣和香味迎面撲來。 「媽媽,爐子燒得真旺。咱家多暖和,真好。」 母親一下子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擁抱著他哭了起來。他撫摸著她的頭,過了一會兒,輕輕脫開身。 「勇敢就能掃除一切障礙,媽媽,」他輕聲說道,「從莫斯科到華沙的鐵路都癱瘓了。」 「知道,就是為這個我才哭呢。你可別闖了禍。庫普林卡,是不是到遠處躲一躲。」 「您那位可愛的朋友、好心腸的羊倌彼得·彼得羅夫,真叫我傷腦筋。」他想逗她高興。不過她沒理解這是開玩笑,正經地回答說: 「拿他開玩笑可真作孽,庫普林卡。你應該可憐他。他是個沒辦法的不幸的人啊,整個心都給毀了。」 「安季波夫,就是那個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給抓走了。半夜裡來的人,到處搜查,弄得亂七八糟,早晨把他帶走了。他的達裡啞正害傷寒病,還在醫院裡。帕夫盧什卡是個孩子,還在職業學校念書哪。家裡就剩下他一個人和聾子姑姑。還要把他們從家裡趕出去。我想應該把這孩子接到咱們家來。普羅夫幹什麼來了?」 「你怎麼知道他來過?」 「看見水桶了,蓋子沒蓋,還有那只茶缸子。我想准是他。普羅夫是個喝水喝不夠的傢伙。」 「你真會猜,庫普林卡。說對了,就是普羅夫。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跑來借木柴。我給了他。難道我傻了,把木柴給人!可當時我已經想不到這些,因為他帶來的是什麼樣的消息啊!你知道嗎,皇上已經簽署了一份公告,一切都要照新章程辦,不讓任何人受屈,給種田的分地,大家都和貴族平等。簽了字的命令,你想想看,就差宣佈了。主教公會也寫了新的呈文,要增加一次禱告,為他的健康祈禱,我可不哄你。普羅武什卡說過,可我忘了。」 被捕的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和住院的達裡啞·菲利蒙諾夫娜的兒子帕圖利亞·安季波夫搬到了季韋爾辛家裡。這是個很愛整潔的孩子,生著一張五官端正的臉,一頭淡褐色的頭髮從中間分開。他不時地要用小梳子攏攏頭髮,整理一下上衣和帶著職業中學制服扣環的寬腰帶。帕圖利亞是個非常愛開玩笑的孩子,而且觀察力很強。他能逼真而又滑稽地摹仿看到、聽到的東西。 十月十七日公告發佈以後,很快就考慮舉行一次從特維爾門到卡魯日斯克門的示威遊行。這次正像俗話所說:「一個人擔水吃,兩個人抬水吃,三個人沒有水吃。」參與此事的好幾個革命組織互相爭吵不休,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宣佈退出。但當得知在原先規定的那天清晨人們無論如何也要上街之後,又各自急忙派出自己的代表們參加示威遊行。 不顧基普裡揚·薩韋利耶維奇的勸阻和反對,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還是帶著快活的、好同人交往的帕圖利亞參加遊行去了。 這是十一月初乾燥而又寒冷的一天,寧靜的鉛灰色的天空飄著幾乎稀疏可數的小雪花,落地之前長時間地上下左右翻飛著,然後像一層蓬鬆的塵土似的填撒在路上的坑窪裡。亂哄哄的人流沿街向下擠去,只見一排排的臉孔、冬天的棉大衣和羔皮帽子。這都是些老人、女子學校的學生和孩子們,也有穿制服的養路工、電車場的工人、穿著高筒皮靴和皮上衣的郵電工人,還有中學生和大學生。 有一陣子大家唱著《華沙工人歌》、《你們已英勇犧牲》和《馬賽曲》,可是在前頭倒退著走的、一隻手緊抓著庫班帽搖擺著指揮歌唱的那個人,忽然戴上了帽子,停止唱歌,轉過身去聽井然走的另外幾個帶隊人在談些什麼。歌聲散亂了,停止了。這時只聽到巨大的人群走在結了冰的路面上踏出咯吱咯吱脆響的腳步屍。 一些好心人通知遊行的發起人說,前邊哥薩克已經佈置了警戒線,準備對付示威遊行的人。也有人從就近的藥房打來電話,告訴遊行的人前面有埋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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