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對安季波夫的話,他只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富夫雷金想的是自己的事,每分鐘都要掏出表來看,似乎急於要去什麼地方。

  「木錯,很對,老爺子,」他不緊不慢地打斷了安季波夫的話,「不過這只是在某一個地方的正線上,或者是哪一段車次多的區間。可是請你想一想,你已經到手的是什麼?有備用線,有停車線,萬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空車編組,調用窄軌機車。怎麼,還不滿意!是不是發瘋了!其實問題並不在於鐵軌,換上木頭的也沒關係!」

  富夫雷金又看了一次表,合上表蓋,然後就向遠處張望。一輛長途輕便馬車正從那個方向朝鐵路這邊駛來。這時,大路的轉彎處又出現了一輛四輪馬車,這才是富夫雷金自己家的那輛,妻子坐車來接他。車夫在路基跟前才使馬停住,兩手仍然扯緊經繩,一邊不停地用女人似的尖嗓子險喝著,好像保姆對待淘氣的孩子。拉車的馬像是有點怕鐵路。車廂角落裡一位漂亮的太太隨便地倚在靠枕上。

  「好啦,老兄,下次再談吧,」段長說著擺了一下手,「現在顧不上考慮你說的這些道理。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事呢。」夫婦兩個坐車離開了。

  過了三四個小時,已經接近黃昏。路旁的田野裡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出現了先前沒見到的一雙人影,不時回頭張望,一邊快步向遠處走去。這兩個人是安季波夫和季韋爾辛。

  「走快點,」季韋爾辛說,「我倒不是怕偵探跟蹤。這個會開得拖拖拉拉,肯定快結束了。他們從地窖一出來就會趕上咱們。我可不願見他們。都這麼推來推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初成立什麼委員會啦,練習射擊啦,鑽地洞啦,看來都是白費!你倒是真不錯,還支持尼古拉耶夫街上的那個廢物!」

  「我的達裡啞得了傷寒病,得把她送進醫院。只要還沒住上院,我什麼都聽不進去。」

  「聽說今天發工錢,順路去一趟賬房。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敢說,今天要不是開支的日子,我就會朝你們這幫傢伙牌上一口唾沫,緊接著一分鐘也不多等,就結束這吵鬧的局面。」

  「那我倒要聽聽,你有什麼法子?」

  「沒什麼新奇的,到鍋爐房把汽笛一拉,就算大功告成了。」

  兩個人分了手,各走各的路。

  季韋爾辛走的是去城裡的路。迎面不斷遇到從賬房領錢回來的人。人很多。季韋爾辛估計,車站區域內他幾乎不欠任何人的賬。

  天色暗了下來。在空曠的廣場上,賬房旁邊的燈光下聚了一些沒上班的工人。廣場的人口停著富夫雷金的馬車。富夫雷金娜坐在車裡,還是先前的那個姿勢,似乎從早晨起就不曾下過車。她在等著到賬房去取錢的丈夫。

  驟然間下起了濕潤的雨夾雪。車夫從座位上下來,支起皮車篷。他用一隻腳撐住車廂的後幫,用力扯動篷架的橫樑。坐在車裡的富夫雷金娜卻在觀賞在賬房的燈光輝映下閃爍飄過的、裹著無數銀白色小珠子的水氣。她那一眨也不眨的眼睛向聚在一起的工人頭上投去一瞥,帶著期望的神色,如果有必要,這目光似乎可以像透過霧氣或寒霜一樣,洞穿這人群。

  季韋爾辛無意中看到了她的神色,覺得非常厭惡。他沒有朝富夫雷金娜鞠躬問好就退到一旁,決定過一會兒再去領錢,免得在賬房見到她丈夫。他往前走了走,來到燈光較暗的修配廠這邊。從這裡可以看到黑暗中通向機務段去的許多支線的彎道。

  「季韋爾辛!庫普裡克!」暗處有好幾個聲音朝他喊道。修配廠前邊站了一群人。廠房裡有誰在叫喊,夾雜著一個孩子的哭聲。「基普裡揚·薩韋利耶維奇,替孩子說說情吧。」人堆裡有個女人這麼說。

  老工長彼得·胡多列耶夫又照老習慣在打他那個受氣包——小學徒尤蘇普卡。

  胡多列耶夫原先並不這麼折磨徒弟,不是酒鬼,手也不重。從前有個時候,莫斯科市郊工場作坊區的買賣人和神甫家裡的姑娘們,見到這個儀錶堂堂的有手藝的工人都要偷偷看上幾眼。季韋爾辛的母親當時還剛剛從教區學校畢業,拒絕了他的求婚,後來就嫁給了他的同伴、機車修理工薩韋利·尼基季奇·季韋爾辛。

  薩韋利·尼基季奇慘死以後(在一八八八年一次轟動一時的撞車事故中被活活燒死),在她守寡的第六個年頭上,彼得·彼得羅維奇再次向她求婚,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又拒絕了他。從此,胡多列耶夫喝上了酒,開始胡鬧,固執地認為他之所以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是整個世界的過錯,一心要同整個世界算帳。

  尤蘇普卡是季韋爾辛住的那個院子的看門人吉馬澤特金的兒子。在廠子裡,李韋爾辛總是護著這個孩子,這也讓胡多列耶夫對他不大滿意。

  「你是怎麼用銼刀的,你這個笨蛋!」胡多列耶夫吼著,抓住尤蘇普卡的頭髮往後拖,使勁打他的脖梗兒。「鑄工件能這麼拆嗎?我問你,是不是成心糟踏我的活兒?你這個斜眼鬼!」

  「哎喲,我下次不敢了,大爺!哎喲,我下次不敢了。啊,疼啊!」

  「告訴他一千遍了,架子要往前推,擰緊螺栓,可是他根本不聽。差一點斷了大軸,這個狗娘養的。」

  「大爺,主軸我可沒動,老天爺,我真沒動。」

  「幹嗎要折磨一個孩子?」季韋爾辛從人堆當中擠進去問道。

  「家狗咬架,野狗可別往前湊。」胡多列耶夫回了一句。

  「我問你,為什麼折磨孩子?」

  「跟你說,趁早趕緊走開,少管閒事。打死他也算不了什麼,下流坯,差點地把大軸給我毀了。應該讓他親親我的手,饒他一條活命,這個斜眼鬼。我只不過揪著他耳朵、頭髮教訓教訓。」

  「還要怎麼樣,照你說是不是該把腦袋揪下來,胡多列耶夫大叔?應該懂得害臊。已經是老師傅啦,活到白了頭髮還不通情理。」

  「走開,走開,我說,趁著你身子骨還是整個兒的。要不我打你個魂靈出竅。敢來教訓我,你這個狗屁股!你是在枕木上讓人日出來的,就在你爹眼皮子底下。你媽是只爛貓,這瞞不了我,破鞋!」

  接著發生的事不超過一分鐘。兩個人都順手從放著沉重的工具和鐵錠的車床上頭抄起了傢伙。這時候要不是人們一下子上去把他們拉住,兩個人都會把對方打死。胡多列耶夫和季韋爾辛站在原地,低著頭,前額幾乎碰到一起,臉色煞白,瞪著充血的眼睛。暴怒之下,誰都說不出話來。大家從後面緊緊抓住他們倆的手。幾分鐘的工夫緩過了氣力,他們扭動身子要掙開,拖曳著吊在身後的夥伴。衣服領鉤、扣子都掙脫了,上衣和襯衫從肩膀上滑了下來。亂糟糟的喊叫聲在他們周圍一直不停。

  「鑿子!把鑿子奪下來。」「這會把腦袋鑿穿的!」「平靜一點吧,彼得大叔,不然把手給你扭脫臼!」「幹嗎還跟他們廢話?把他們拉開,鎖起來就完了。」

  突然,季韋爾辛以一股超人的力氣甩掉了撲在身上的人,掙脫出來,幾步就沖到了門口。人們剛要衝過去揪住他,可是看到他已經沒有了那股發瘋的勁頭;就作罷了。他砰的一聲關上門,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秋夜的潮氣和黑暗包圍了他。「要想給大家辦點好事,就有人往你助上插刀子。」他自己嘟餓著,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和往哪兒去。

  在這個卑鄙、虛偽的世界上,養尊處優的太太竟然用那種眼光看著賣力氣幹活兒的人;可是在這個制度下受罪的人,卻讓酒灌得昏迷不醒,只能在方才這樣的作踐自己當中得到某種滿足。對這樣的世界,如今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憎恨。他走得很快,似乎急促的腳步可以使他發熱的頭腦裡渴望的世上只有理智和安寧的時代更快到來。他懂得,最近一些日子他們的各種努力,鐵路上的混亂,集會上的演說以及尚未執行、但也沒有取消的罷工的決定,都是今後這條漫長道路的一部分。

  但現在他興奮得急不可耐地想要一口氣跑完全程。他大步向前走著,心裡還不大清楚究竟往哪裡去,然而兩隻腳卻知道應該把他送到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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