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那又怎麼樣,」帶隊的人說,「最要緊的是冷靜,不要慌。應該立刻佔據前邊路上的一座公共建築物,向大家說明面臨的危險,然後解散隊伍,化整為零。」

  究竟往哪裡去最好,幾個人開始爭起來。有的主張到商業經紀人協會,有的說應該去高等工科學校,也有人要去外國記者學校。

  正在爭論的時候,前邊已經看到了一幢公用建築物的屋角。這也是一所學校,比上邊提到的那幾處毫不遜色,很適合作避難所。

  大家來到房子跟前的時候,領隊的走上大門口半圓形的臺階,打手勢讓隊伍的排頭停住。入口的幾扇大門已經打開,整隊的人摩肩接路地擁進學校的前廳,走上迎面的樓梯。

  「到禮堂去,到禮堂去!」後邊異口同聲地喊,但是人不停地擁進來,沿走廊和教室散開。

  好不容易把大家招呼回來,安頓坐好以後,領隊的幾次要說明前邊路上已經設下埋伏,但是誰也不聽。停止前進並進入這所房子,被當成立刻召開一次臨時集會的邀請。

  經過長時間的邊走邊唱以後,人們都想靜靜地坐一會兒,但願別的人替他們吃點苦,出來叫喊一番。大家現在主要是對休息感到滿意,至於在主要方面看法一致的幾個發言人的分歧,也就覺得無所謂了。

  所以,一位不想嘩眾取寵使人厭倦的最蹩腳的演說家,反而取得了最大的成功。他每講一句都引起同情的呼喊。大家毫不吝惜地用表示贊同的喊叫壓過了他的講話。人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便急忙表示同意,一面喊著「可恥」,一面通過了一份抗議電。後來終於聽厭了講演人那單調的聲音,索性把他撇到一邊,一個跟著一個成排地走下樓梯,奔到街上。隊伍又繼續前進了。

  開會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雪,這時路面已經一片銀白,雪也越下越密。

  當龍騎兵飛快地迎而沖過來的時候,後排的人還完全沒有察覺。隊伍前方突然傳來越來越大的響聲,像是人群裡喊起了「烏拉!」「救命啊!」「打死人啦!」以及另外許多叫喊聲混成一片,分不清還喊了什麼。幾乎是同時,趁著這陣混亂的聲浪,順著急忙閃到兩旁的人群形成的狹窄的通道,無聲而迅速地閃過許多匹馬的嘴臉、鬃毛和揮舞著馬刀的騎兵。

  半個排跑過去了,然後掉轉馬頭,整好隊形,從後邊沖進了遊行隊伍的隊尾。屠殺開始了。

  幾分鐘以後,整條街差不多已不見一個人影。人們沿著小巷跑散了。雪已經變得稀疏,昏黑的傍晚景色很像是一幅炭筆畫。已經落到屋後的太陽,忽然像用手指點著一樣,從街角照出路上所有帶紅顏色的東西:龍騎兵的紅頂皮帽,倒下的大幅紅旗,灑在雪地上的一條條、一點點的血跡。

  一個頭蓋骨裂開的人不住地呻吟,兩手緊緊摳住地面,在大街的一側爬著。有幾名騎兵排成一隊從街道下首放馬緩步行來。他們是追蹤到大街另一頭之後又返回來的。幾乎就在他們腳下,頭巾掉到腦後的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跌跌撞撞地走著,一邊用變了音的嗓子朝整條街喊著:「帕沙!帕圖利亞!」

  他起先一直和她走在一起,惟妙惟肖地學著最末一個演講人的樣子逗她開心,可是當龍騎兵沖過來的時候就突然不見了。

  在最危險的時候,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背上也挨了一鞭子。儘管身上那件絮得厚厚實實的短棉襖減輕了她挨打的感覺,她還是一邊咒駡,一邊嚇人地朝跑遠了的騎兵揮著拳頭,對他們竟敢在體面的老百姓面前往她這個老太婆身上抽鞭子氣得要命。

  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激動不安的目光掃向大街兩側,突然喜出望外地在對面人行道上看到了那孩子。在那邊,在一座有廊柱的店鋪和一所獨家的磚房子的突出部中間的角落裡,聚了一小群無意中路過的看熱鬧的人。

  一個闖入人行道的龍騎兵,用馬的後聘把他們趕到那個地方。人們受驚的樣子使他很開心,於是他把出路擋住以後,就緊貼著大家的身子裝腔作勢地表演起馴馬的動作來,先來幾個急轉彎,然後又像演馬戲似的慢慢讓馬用後腿立起來。當他看到那些慢慢返回來的夥伴以後,才用馬刺刺了馬一下,三竄兩跳地歸了隊。

  被擠在角落裡的人散開了。先前不敢作聲的帕沙,立刻向老太太跑來。

  他們往家裡走。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不住地嘟娥:「該幹刀萬剮的殺人犯,天殺的劊子手!老百姓原本高高興興,皇上給了自由,這幫傢伙就受不住了。什麼都給攪得一團糟,把每句話的意思都弄擰了。」

  她氣得對龍騎兵發狠,對周圍的一切都發狠,這一刻連她的親生兒子也包括在內。在暴怒的瞬間,她仿佛覺得現在發生的這一切,都是被那些既不會拿主意、又自作聰明的庫普林卡一夥糊塗蟲惹出來的。

  「真陰險狠毒啊!可是他們這些吵吵嚷嚷的人到底需要什麼呢?一點兒也不明白!就知道罵呀,吵呀。還有那一個,特別會說話的那個,你怎麼學他來著,帕申卡?再給我學一遍,親愛的,學學看。哎喲,笑死我了,笑死了!簡直一模一樣。你這個討厭鬼,大馬蠅。」

  回到家裡,她不停地埋怨兒子,又說,不能活到這把年紀還讓那個頭髮亂蓬蓬的麻臉蠢貨從馬上用鞭子抽屁股教訓她。

  「您可真是,媽媽!好像我就是哥薩克中尉或者憲兵隊長。」

  當奔跑的人出現在窗前的時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正站在窗前。他知道這是遊行的人,於是聚精會神地向遠處看了一陣子,看看在走散的人當中有沒有尤拉或另外的什麼人。但他沒有發現熟人,只覺得快步走過去的那個人是杜多羅夫那個不要命的兒子(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忘了他的名字),不久前才從他左肩取出一顆子彈,今天又在他不該去的地方竄來竄去。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是秋天從彼得堡來到這裡的。在莫斯科他沒有自己落腳的地方,但是又不喜歡住旅館,如今是住在一房遠親斯文秀茨基家裡。人家在頂樓角上給他讓出了一間書房。

  這幢兩層樓的廂房對沒有子女的斯文季茨基夫婦來說有點過大,這是已故的老斯文李茨基多年以前從多爾戈魯基公爵手裡租下來的。多爾戈魯基的產業一共有三個院落、一座花園和許多格局零亂、不同風格的房屋,連著三條巷子,過去被人稱作磨坊小城。

  雖然開了四扇窗,這間書房依舊稍嫌陰暗。屋子裡擺滿了書籍、紙張、地毯和雕塑品。書房有個半圓形的外陽臺,遮住了房子的這一角。冬天通往陽臺的雙重玻璃門關得嚴嚴實實。

  透過書房的兩扇窗和陽臺的玻璃門,可以看到筆直的一條小巷、一條雪橇壓出來的通向遠處的路、排列不整齊的房子和歪斜的柵欄。

  從花園向書房投來一片淡紫色的陰影。樹木從外面窺探著室內,似乎要把蒙了一層雪青色凝脂般寒霜的枝條伸到地板上。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眼望著小巷,回想起彼得堡去年的冬天,回想起加邦牧師、高爾基、維特的來訪和那些時髦的現代作家。他遠遠地離開那個令人眼花繚亂的環境,來到莫斯科這個安靜和睦的地方寫一本已經構思成熟的書。誰知根本不可能!他如同從火裡出來又掉到炭上。每天都要講演,作報告,沒有喘息的機會。一會兒是女子高等學校,一會兒又是宗教哲學院,再不就是紅十字會或者罷工基金委員會。真想到瑞士去,揀一個到處是森林的偏遠的縣份。那裡會有靜溫、清明的湖光山色和一切都能引起迴響的凜冽的空氣。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轉身離開窗口。他情不自禁地想出去隨便看望一個人,或者漫無目的地走走,但是立刻又想到那位信奉托爾斯泰主義的維沃洛奇諾夫有事要來找他,所以不能離開。於是他在室內踱來踱去,思想轉到外甥身上。

  從伏爾加沿岸一個偏僻的地方遷往彼得堡的時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把尤拉帶到莫斯科,讓他見見韋傑尼亞平、奧斯特羅梅思連斯基、謝利亞溫、米哈耶利斯、斯文秀茨基和格羅梅科這幾家親戚。他先把尤拉安頓在既無頭腦、又愛饒舌的奧斯特羅梅思連斯基家裡,親戚們平時都管這個老人叫費吉卡。費吉卡同自己的養女莫佳暗中同居,所以自認是個足以動搖通常的倫常基礎和捍衛自己的主張的人。不過他手腳不乾淨,辜負了對他的信任,連尤拉的生活費都被他挪用了。於是他又把尤拉轉到格羅梅科家,此後尤拉便一直寄居在那裡。

  在格羅梅科家裡,尤拉處在令人羡慕的和睦的氣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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