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這是玄學,我的老兄。醫生禁止我談玄學,我的胃口也消受不了。」

  「讓上帝保佑您吧。算了,您不愧是個幸運兒!這兒的景色真美,簡直叫人看不夠!身在福中不知福,住在這兒的人反而感覺不到。」

  往河面上看去,令人目眩。河水在陽光下起伏不停地流著,如同整塊的鐵板,突然間又皺起一條條波紋。一條滿載著馬匹、大車、農夫和農婦的渡船,從這邊向對岸駛去。

  「想不到剛過五點鐘。」伊萬·伊萬諾維奇說道,「您瞧,那是從塞蘭茲開來的快車,總在五點零幾分從這兒經過。」

  在平原的遠處,一列明顯的黃藍顏色的火車從右向左開去。因為距離很遠,顯得很小。突然,他們發現列車停住了。機車上方升起一團團白色的蒸氣。稍後,就從它那裡傳來了警笛的響屍。

  「奇怪,」沃斯科博伊尼科夫說,「可能出事了。它沒理由在那片沼澤地停車。准是發生了什麼事。咱們回去喝茶吧。」

  尼卡既不在花園,也沒在屋子裡。尤拉猜對了,他是有意躲避他們,因為覺得和他們在一起枯燥乏味,況且尤拉也算不上是他的夥伴。舅舅和伊萬·伊萬諾維奇到涼臺上工作去了,於是尤拉有機會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房子附近走走。

  這兒真是個迷人的地方!每時每刻都能聽到黃鶴用三種音調唱出清脆的歌,中間似乎有意停頓,好讓這宛如銀笛吹奏的清潤的聲音,絲絲入扣地傳遍四周的原野。薄鬱的花香仿佛迷了路,滯留在空中,被褥暑一動不動地凝聚在花壇上!這使人想起意大利北部和法國南部那些避暑的小村鎮!尤拉一會兒向右拐,一會兒又轉到左邊,在悅耳的鳥啼和蜂嗚當中,似乎聽到了媽媽在天上的聲音飄揚在草地上空。尤拉周身顫抖,不時產生一種錯覺,仿佛母親正在回答他的呼喊,召喚他到什麼地方去。

  他走近一條溝穀,沿著土坡走下去,從上邊覆蓋著的稀疏、乾淨的林木中間下到長滿穀底的赤楊樹叢。

  這裡潮濕而晦暗,地面上到處是倒下的樹木和吹落的果實。花很少,枝節橫生的荊樹權權很像他那本插圖《聖經》裡面的刻著埃及雕飾的權標和拐杖。

  尤拉越來越感到悲傷,情不自禁地想哭。他雙膝跪倒在地,放聲痛哭。

  「上帝的天使,我的至聖的守護神,」尤拉作起了禱告,「請指引我的智慧走上真理之路,並且告訴媽媽,我在這兒很好,讓她不要牽掛。如果死後有知,主啊,請讓媽媽進入天國,讓她能夠見到光耀如星辰的聖徒們的聖容。媽媽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啊!她不可能是罪人。上帝啊,對她發慈悲吧,不要讓她受苦。媽媽!」在心肝欲碎的痛苦中,他向上天呼喚著,仿佛呼喚上帝身邊一個新的聖徒。他突然支持不住,昏倒在地上。

  他昏厥的時間木長,蘇醒後聽到舅舅在上邊的什麼地方叫他。尤拉回答了一聲,便向上走去。這時他忽然想起,還不曾像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教給他的那樣為自己那杳無音信的父親祈禱。

  可是一時的昏迷過後,他覺得心情很好,不願失掉這種輕快的感覺。他想,如果下次再替父親祈禱,也不會有什麼不好。

  「他會耐心等著的。」尤拉這麼想著。對自己的父親,他幾乎沒有任何印象。

  在火車的一間二等臥車廂裡,坐著從奧倫堡來的中學二年級學生米沙·戈爾東和他的父親戈爾東律師。這是個十一歲的男孩子,沉思的面孔上長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父親是到莫斯科供職,孩子隨著去莫斯科念中學。母親和姐妹們已經先一步到達,正忙於佈置新居。

  男孩和父親在火車上已經過了兩天多。

  被太陽照得像石灰一樣白的灼熱的塵霧中,俄羅斯、田野、草原、城市和村莊,飛快地掠過。大路上行駛著絡繹不絕的大車,笨重地拐向鐵道路口,從飛馳的列車上看去,車隊仿佛是靜止的,只見馬匹在原地踏步。

  每到一個大站,乘客們便忙不迭地跑向小賣部,西斜的太陽從車站花園的樹林後邊照到他們匆匆移動的腳步,照亮車廂下的車輪。

  世界上任何個人的獨自的活動,都是清醒而目標明確的,然而一旦被生活的洪流彙聚在一起,就變得混沌不清了。人們日復一日地操心、忙碌,是被切身利害的作用所驅使。不過要不是那種在最高和最主要意義上的超脫感對這些作用進行調節的話,這作用也不會有什麼影響。這個超脫感來自人類生存的相互關聯,來自深信彼此之間可以相互變換,來自一種幸福的感覺,那就是一切事物不僅僅發生在埋葬死者的大地上,而且還可以發生在另外的某個地方,這地方有人叫作天國,有人叫作歷史,也有人另給它取個名稱。

  對這條法則來說,這個男孩卻是個傷心而沉痛的例外。憂鬱始終左右著他,無牽無掛也不能使他輕鬆和振作。他自知身上有著繼承下來的特性,常常以一種神經過敏的警覺在自己身上捕捉它的徵兆。這使他痛心,傷害著他的自尊。

  從記事的時候起他就始終覺得奇怪,為什麼有的人體質發育得同旁人並無二致,言語、習慣也與常人無異,卻不能成為和大家一樣的人,只能得到少數人的喜愛,卻要遭到另一些人的嫌棄。他無法理解這樣一種狀況,那就是如果生來低人一等,便永遠不可能改善處境。做一個猶太人意味著什麼?為什麼他還需要生存?這個只會帶來痛苦的無能為力的名稱,能得到什麼報償或者公正的解釋?

  當他請求父親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父親便說他的出發點是荒謬的,不應該這樣判斷事物,但也提不出讓米沙認為是深刻的想法,使他在這個擺脫不掉的問題面前無言地折服。

  因此,除了父母以外,米沙漸漸對成年人充滿了蔑視,是他們自己把事情弄糟而又無法收拾的。他相信,長大以後他一定要把這一切弄個一清二楚。

  就拿眼前發生的這件事來說,誰也不能判定他父親向那個沖到車廂門口的精神病人緊追過去的舉動不對;誰也不能說那個人用力推開格裡戈裡·奧西波維奇,拉開車門,如同從跳板上跳水似的從快車上倒栽蔥跳到路基上,他當時不應該讓火車停下。

  正因為扳了緊急制動閘的不是別人,而是格裡戈裡·奧西波維奇,結果列車才這麼不明不白地停了下來。

  誰都不瞭解火車耽擱下來的緣由。有人說是突然停車損壞了氣動刹車裝置;也有人說是因為列車停在一個坡道上,沒有一個衝力機車就啟動不了。同時又傳來另一個消息,說死者是個很有地位的人,他的隨行律師要求從離這裡最近的科洛格裡沃夫卡車站找幾位見證人來作調查記錄。這就是為什麼司機助手要爬到電話線杆上去的原因,大概檢道車已經在路上了。

  車廂裡隱隱約約可以聞到有人想用盥洗水沖淨廁所時發出的氣味,還有一股用油膩的髒紙包著的帶點臭味的煎雞肉的味道。幾位兩鬢已經灰白的彼得堡的太太,被火車頭的煤煙和油脂化妝品弄得一個個活像放蕩的茨岡女人,可是照舊往臉上撲粉,拿手帕擦著手掌,用低沉的吱吱哇哇的聲音談天。當她們用頭巾裹住肩膀,走過戈爾東的包房的時候,擁擠的過道就成了打情罵俏的地方。米沙覺得她們正在用沙啞的聲音抱怨著什麼,要是從她們把嘴一撇的模樣來判斷,仿佛是說:「哎呀,您說說看,這可是多麼讓人激動呀!我們可和別人不一樣!我們是知識分子!我們可受不了!」

  自殺者的屍體躺在路基旁邊的草地上。一條已經發黑的凝結了的血印,很清楚地橫過死者的前額和眼睛,好像在他臉上畫了個一筆勾銷的十字形符號。血仿佛木是從他身體裡面流出來的,倒像是旁人給貼上去的一條藥膏,一塊幹泥,或者是一片濕燁樹葉。

  好奇的和抱著同情心的人圍在死者身邊,去了一批,又來一批。他的朋友,也就是和他同車廂的那個身體健壯、神態傲慢的律師,仿佛裹在汗濕的襯衣裡的一頭種畜,麻木地緊皺著眉頭站在那裡望著死者。他熱得難過,不停地用帽子扇風。無論問什麼,他都似理不理地聳聳肩膀,連身子都不轉,回答說:「一個酒鬼。這難道還不清楚?這是典型的發酒瘋的下場。」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