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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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身穿毛料連衣裙、披著一條帶花邊的頭巾的消瘦的婦人,兩三次走到死者身邊。這是兩名火車司機的母親、上了年紀的寡婦季韋爾辛娜。她帶著兩個兒媳免票坐在三等車上。那兩個女人把頭巾裹得很低,一聲不響地跟在她後面,像是修道院長身後的修女。周圍的人對這三位婦女肅然起敬,給她們讓開了路。 季韋爾辛娜的丈夫是在一次火車事故中被活活燒死的。她在離死者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為的是在這兒能從人群的中間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不住地歎息,仿佛在比較兩起意外事故。「人的命運都是生來註定的。」她似乎在這樣說,「你瞧,天主要是讓他生出個什麼傻念頭,就一定躲不開,放著榮華富貴不去享受,偏要到這兒來發瘋。」 所有的乘客都到屍體這裡來過,只是因為怕丟了東西,才又回到車上去了。 當他們跳到路基上,舒展一下筋骨,摘幾朵野花,小跑幾步的時候,大家都有一種感覺,似乎只是因為意外停車才來到了這個地方,如果沒有這件不幸的事,這片起伏不平的沼澤草地,這條寬闊的河和對岸上那高高的教堂和漂亮的房子,好像原本在世界上就不存在似的。 就連那太陽也像是當地特有的,含著傍晚的羞澀照耀著路軌旁邊發生的這個場景,悄悄地向它接近,有如附近牧放的牛群中的一頭小牛,走到路基跟前,向人群張望。 米沙被這意外的事驚呆了,一開始竟因為憐憫和驚嚇而哭了起來。在漫長的旅途中,這個現在自殺了的人曾經到他們的車廂裡來過好幾次,一連幾個小時同米沙的父親談話。他說,最使人神往的是心靈的純潔、寧靜和對塵世的領悟。他還向格裡戈裡·奧西波維奇問了許多法律上的細節,以及有關期票、饋贈、破產和偽造等方面的訴訟問題。「啊,原來是這樣!」他對戈爾東的解釋表示驚訝。「您所說的都是挺寬大的法令。我的律師提供的情況可不一樣。他對這些問題的看法要悲觀得多。」 每當這個神經質的人安靜下來以後,他的律師就從頭等車廂過來拉他到有公共客廳的車廂去喝香檳酒。這就是那位身體結實、態度傲慢、臉刮得精光而且衣著考究的律師,如今正俯身站在死者身旁,顯出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氣。旁觀者無法擺脫這樣一種感覺:他的委託人經常處於情緒激動的狀態,這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正合他的心意。 父親說,死者是個出名的富翁,一個和善的、對自己的一半行為已然不能負責的鞭身泥的信徒。他當著米沙的面毫無顧忌地談起和米沙年紀相同的自己的兒子和已故的妻子,說到了後來同樣被他拋棄的第二個家。講到這兒他又突然想起了另外的什麼事,臉色由於驚恐而變得蒼白,談話也顯得語無倫次。 他對米沙流露出一種無法解釋的憐愛,這可能是對另一個人的眷戀的反映。他不斷地送給米沙一些東西。為了此事,一到大站他就要跑到頭等車的旅客候車室去,那裡有書攤,還出售各種玩具和當地的紀念品。 他一邊不停地喝酒,一邊抱怨說已經有兩個多月不能睡覺了,只要酒意一消,哪怕是一會兒工夫,就得忍受一般人無法想像的痛苦。 直到結束生命前的最後一分鐘,他還跑到車廂裡來,抓住格裡戈裡·奧西波維奇的手,想要說什麼,但又沒能說出口,然後就跑到車門口的平臺上,從車上跳了下去。 米沙翻看著小木箱裡一套烏拉爾的礦石標本,這是死者最後送給他的。忽然,周圍的一切都震動起來,在另一條軌道上駛來了一輛檢道車。從那車上跳下來一個制帽上綴著帽徽的偵查員、一位醫生和兩名警察。傳來了打著官腔談公事的說話聲,提出了幾個問題並且做了筆錄。幾個乘務員和兩名警察沿著路基往上拖屍體,腳下還不住地在沙土上打滑。不知是哪一個農婦放聲哭了起來。乘客被請回車廂,拉響了汽笛。列車開動了。 「又是那個討厭的傢伙!」尼卡惡狠狠地想著,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客人的說話聲越來越近,已經沒有退路了。臥室裡放了兩張床,一張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的,另一張是尼卡的。尼卡沒怎麼考慮就鑽到第二張床底下。 他聽見人們在找他,在另外一個房間裡喊他,對他不在覺得奇怪。過後,他們就到臥室來了。 「唉,有什麼辦法,」韋傑尼亞平說道,「進去吧,尤拉,也許一會兒就能找到你的同伴,那時再一塊玩吧。」他們談了一會兒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學生的騷動,讓尼卡在這個荒唐而丟臉的藏身之處受困二十分鐘。最後,他們終於到涼臺上去了。尼卡輕輕地打開窗戶,跳了出去,走進花園。 今天他覺得很不舒服,前一天夜裡沒有睡覺。尼卡已經年滿十三歲,他感到煩惱的是還被人當成小孩子看待。他整整一夜沒有睡,黎明時從廂房走了出來。太陽已經升起,在花園的地面上灑下露水沾濕的斑駁的長長的樹影。影子並不陰暗,而是深灰色的,像濕毛毯一樣。清晨沁人心脾的芳香,似乎就從這片濕潤的土地上升起,樹影中間透出條條光線,仿佛女孩子纖細的手指一般。 突然有一條水銀似的帶子,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樣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流過。它不停地流過去,也不向土裡滲透。驟然間這帶子猛地彎向一邊,消失不見了。原來是條赤練蛇。尼卡打了一個冷戰。 他是個很奇特的孩子,興奮的時候就大聲地自言自語。他仿效母親,也喜歡高談闊論,追求一些怪僻的想法。 「活在世界上真是美妙!」他心中在想,「不過為什麼又要常常為此而痛苦呢?當然,上帝是存在的。不過,上帝要是存在的話,他就是我。現在我就給這白楊下命令。」他朝一棵從樹梢到樹幹都在微微顫動的白楊看了一眼(這棵樹德濕、發亮的葉子仿佛是用馬口鐵剪成的),這麼想著,「我這就給它下命令。」他像發瘋似的用全力克制自己不發出聲音,卻用整個身心和全部血肉祝禱著,想像著:「你給我停止!」楊樹立刻順從地一動木動了。尼卡高興得笑起來,接著就跑下河裡游泳去了。 他的父親傑緬季·杜多羅夫是個恐怖主義分子,曾被判處續刑,後來蒙沙皇特赦才改服苦役。他母親是出身于格魯吉亞的埃裡斯托夫家族的郡主,是個性情乖張但還很年輕貌美的女人,總是醉心於某些事情,比如同情暴動和反抗分子,主張極端的學說,吹捧著名的演員和幫助可憐的失意人,等等。 她寵愛尼卡,把他的名字變幻出一連串毫無意義的、溫存而又傻氣的呢稱,像什麼「伊諾切克」或「諾親卡」之類,把他帶到梯弗裡斯給親戚們看。在那裡,最使他驚奇的是院子裡的一棵枝葉繁茂的樹。那是一棵粗壯的熱帶巨樹。它那大象耳朵一般的葉子遮住了南方的灼熱的晴空。尼卡無論如何也不習慣於認為這是一棵樹,是一種植物,而不是動物。 讓孩子使用父親的可怕的姓名是要擔風險的,所以伊萬·伊萬諾維奇征得尼娜·加拉克季奧諾夫娜的同意,準備上書沙皇陛下允許尼卡改用母親的姓氏。 就在他躲在床上對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感到憤想不平的時候,其中也想到了這件事。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算個什麼人,怎麼能這樣過分地干涉他的事?等著看他會怎樣教訓他們吧! 還有那個娜佳!難道因為她十五歲,就可以翹鼻子,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和他講話嗎?瞧著吧,要給她點厲害看看!「我恨她,」他自言自語地反復說了幾遍,「我要殺死她!叫她去划船,把她淹死。」 媽媽倒是盤算得挺好。她走的時候肯定是騙了他和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她在高加索一天也沒有停留,就在最近的一個樞紐站換車北上,到了彼得堡以後,又和大學生們一起槍擊警察。可是他卻該在這鬼地方活活地爛掉。不過,他一定要把所有的人都捉弄一番。把娜佳淹死,離開學校,到西伯利亞去找父親發動起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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