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鄉下的老百姓造反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說,「潘科夫斯克鄉里殺了個做買賣的人,燒了地方自治局的種馬場。對這類事,你怎麼看?你們鄉里的人怎麼說?」

  帕維爾的看法原來比一心想打消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對土地問題的熱情的書刊審查官還要悲觀。

  「他們怎麼說?對老百姓太放縱了,寵壞了,就是這麼說的。對待我們這些人能這樣嗎?要是由著農民的性子,他們會自己互相卡脖子,我敢向上帝發誓。駕!又睡啦?」

  這是舅舅和外甥第二次到社普梁卡去。尤拉還以為記得這條路。每當田野向兩旁遠遠地延伸開去,前後一望仿佛被樹林鑲上一條細邊的時候,他覺得馬上就能認出那個地方,從那兒起大路應該朝右轉,拐過彎去,科洛格裡沃夫莊園的全景就會展現在眼前,還有那條在遠處閃閃發亮的河以及對岸的鐵路,不過這一切很快又會從視野中消失。可是,每次他都認錯了。田野接連不斷,四周是一片又一片的樹林。不斷變換的一片片田野令人心曠神怡,情不自禁地產生出幻想並思考未來的渴望。

  使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日後成名之作,那時連一本也沒有寫出來,不過他的想法已臻成熟。他還不知道,造就他的時勢已經迫近了。

  這個人必將躋身于當代作家、教授和革命哲學家的行列並將嶄露頭角。他思索的是他們所考慮的所有命題,但是除了那些通用的術語外,他同他們通然不同。那些人都抱殘守缺地信奉某些教條,滿足於咬文嚼字,不求甚解。然而尼古拉神甫擔任過神職,體驗過托爾斯泰主義和革命,並且不停地繼續探索。他熱心追求的思想,應該是可以鼓舞人的東西,在前進中如實地指明種種木同的道路,能使世間的一切趨於完善;它有如橫空的閃電或滾滾的雷鳴,即便是黃口小兒和目不識丁的人都可聞可見。他渴求的是嶄新的觀念。

  和舅父在一起,尤拉覺得非常愉快。舅舅很像媽媽,同她一樣,也是個崇尚自由的人,對自己不習慣的東西不抱任何成見。他像她一樣,懷著同一切人平等相處的高尚感情。他也像她一樣,對一切事一眼就能看穿,並且善於用最初想到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思想。

  尤拉很高興舅舅帶他到杜普梁卡去。那是個很美的地方,它的景色會讓他記起酷愛大自然、常常帶他一同散步的媽媽。另外使尤拉高興的是,又可以和寄居在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家裡的一個名叫尼卡·杜多羅夫的中學生見面。尤拉覺得尼卡可能看不起他,因為比他大兩歲,每次問好的時候,尼卡總是握住手用力往下拉,頭垂得很低,頭髮披下來遮住前額,擋住了半邊面孔。

  「赤貧問題之關鍵——」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讀著修改過的手稿。

  「我認為最好改用『實質』。」伊萬·伊萬諾維奇邊說邊在校樣上作必要的改動。

  他們是在一個帶玻璃棚的昏暗的涼臺上工作的。眼睛還可以分辨出地上亂放著的噴水壺和園藝工具。一把破椅子的靠背上搭了一件雨衣。牆角立著一雙沾了幹泥巴的沼澤地用的水靴,靴筒彎到地上。

  「同時,死亡與出生的統計也表明——」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口授著說。

  「應該加上統計年度。」伊萬·伊萬諾維奇邊說邊寫了下來。

  涼臺上透風。小冊子的書頁上壓著花崗石塊,免得讓風掀起來。

  修改結束以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忙著要回家。

  「要有雷陣雨,該回去了。」

  「沒有的事,我不放你走。我們這就喝茶。」

  「天黑以前我必須趕回城裡去。」

  「說什麼也沒用,我不管你這些。」

  從房前小花園裡刮進茶炊的煤煙子味,沖淡了煙草和茉莉花的味道。僕人們正把熟奶油、漿果和奶渣餅從廂房端過去。這時候又聽說帕維爾已經到河裡去洗澡,把馬也牽去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只好答應留下來。

  「趁著準備茶點的工夫,咱們到懸崖上去看看,在那兒的長凳上坐會兒。」伊萬·伊萬諾維奇提議。

  因為是多年的至交,伊萬·伊萬諾維奇便佔用了家資富有的科洛格裡沃夫的管家住的兩間廂房。這幢小屋子和屋前的花圃,坐落在大花園的一個陰暗、荒蕪的角落裡,門前是一條半圓形的舊林明路。林陰路雜草叢生,如今已經沒有往來的車輛,只有垃圾車經過這裡往堆放幹垃圾的一條溝穀裡倒立和廢棄的磚石料。科洛格裡沃夫是個既有進步思想又同情革命的百萬富翁,目前正和妻子在國外旅行。住在莊園裡的只有他的兩個女兒娜佳和莉帕,還有一位家庭女教師和為數不多的僕人。

  生機盎然的黑繡球花長成一道稠密的籬笆,把管家的小院同整個花園、池塘、草地和老爺的住宅隔開。伊萬·伊萬諾維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從外面沿著這道開滿鮮花的籬笆走著,每走過同樣距離的一段路,前方繡球花叢裡就有數量相同的一群麻雀飛出來,使這道籬笆蕩起一片和諧的惆嗽聲,仿佛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和伊萬·伊萬諾維奇前面有一條流水淙淙的管道似的。

  他們走過暖房、園丁的住房和一座不知道做什麼用的石頭建築物的廢墟。

  「有才能的人並不少。」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說道,「不過,目前盛行各式各樣的小組和社團。任何一種組織起來的形式都是庸才的棲身之地,無論他信奉的是索洛維約夫,是康德,還是馬克思。尋求真理的只能是獨自探索的人,和那些並不真正熱愛真理的人毫不相干。世界上難道真有什麼值得信仰的嗎?這樣的事物簡直是鳳毛群角。我認為應該忠於不朽,這是對生命的另一個更強有力的稱呼。要保持對不朽的忠誠,必須忠於基督!啊,您又皺眉頭了,可憐的人。您還是什麼也沒有聽懂。」

  「嗯。」伊萬·伊萬諾維奇支吾了一聲。淡黃色的細馨發和兩絡翹起的鬍鬚使他很像個林肯時代的美國人(他不時地把鬍子撚成一縷,用嘴唇去夠它的兩端)。「我當然不會表示意見。您也知道,對這類事我的看法完全不同。對了,順便問一下,能不能告訴我您是怎麼被免去教職的。我早就想問問。是不是膽怯了?革出教門了嗎?」

  「您不必把話扯開。就是革出教門又怎麼樣?別說啦,已經用不著再詛咒這些了。總之,是攤上了幾件晦氣的事,到現在還受影響呢。比方說,相當長的時期內不得擔任公職,不允許到京城去。不過這些都無所謂。還是言歸正傳吧。方才我說過,要忠於基督。現在就來講講這個道理。您還不懂得,一個人可以是無神論者,可以不必瞭解上帝是否存在和為什麼要存在,不過卻要知道,人不是生活在自然界,而是生存於歷史之中。接照當前的理解,歷史是從基督開始的,一部《新約》就是根據。那麼歷史又是什麼?歷史就是要確定世世代代關於死亡之謎的解釋以及如何戰勝它的探索。為了這個,人類才發現了數學上的無限大和電磁波,寫出了交響樂。缺乏一定的熱情是無法朝著這個方向前進的。為了有所發現,需要精神準備,它的內容已經包括在福音書裡。首先,這就是對親人的愛,也是生命力的最高表現形式,它充滿人心,不斷尋求著出路和消耗。其次,就是作為一個現代人必不可少的兩個組成部分:個性自由和視生命為犧牲的觀點。請注意,這是迄今為止最新穎的觀點。在這個意義上,遠古是沒有歷史的。那時,只有被天花弄成麻臉的羅馬暴君所幹出的卑鄙的血腥勾當,他絲毫也意識不到每個奴役者都是何等的蠢材。那時,只有被青銅紀念碑和大理石圓柱所誇大的僵死的永恆。只是基督降生之後,時代和人類才自由地舒了一口氣。只是在他以後,後代人的身上才開始有了生命,人不再死于路旁溝邊,而是終老於自己的歷史之中,死于為了戰勝死亡而從事的火熱的勞作之中,死在自己為之獻身的這個主要任務之中。唉,俗話說得真不錯,講的人大汗淋漓,聽的人一竅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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