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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走廊裡的燈光是藍色的。人們還可以聞到一股燒香的味道,每到黃昏的時候,人們總是要燒燒香。熱得呆滯不動,所有的窗子都敞開著,連一絲風都沒有。我把鞋脫下,免得走路出聲,不過我很放心,我知道女舍監不會起來,因為現在寄宿學校已經允許我夜間隨便什麼時候回來。我立即去看看埃萊娜的床位,我總是有點不放心,總是擔心她在白天就逃離出寄宿學校。她在那裡。埃萊娜睡得很香。我記得那是一種固執的、甚至是敵意的沉睡。一種執拗的困睡。她那裸露的雙臂放鬆地盤著頭。她睡覺的姿勢也和其他姑娘不同,她雙腿彎曲,看不見她的臉部,她的枕頭已被滑到一邊去了。

  我猜想她剛才一定在等著我回來,後來因為等得不耐煩,生氣了,於是這樣委曲入睡了。她剛才一定也哭過,爾後便墮入了失望的深淵。我真想把她弄醒,以便一起說點悄悄話。因為如今我與那個堤岸的男人已經沒有什麼話可說,他也不再跟我說話,此刻我正需要聽聽埃萊娜對我的問話。她對那些不聽話的人總有一副無可比擬的好心腸。可惜我不忍心把她弄醒。有過一次,她就曾經這樣在半夜裡被我弄醒,結果她再也無法重新入睡。她起床了,要出去走走,她真的出去了,她跑下樓梯,穿過走廊來到空曠的院子裡,她一邊跑,一邊喊著我,她是如此地快活,誰也沒法阻攔她,而當你不讓她散步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這正是她所等待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不行,終於沒有把她叫醒。蚊帳裡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每當把蚊帳撩下來的時候,就會令人感到難以忍受。

  不過我知道,我剛從外面回來,剛從河邊回來,河邊的夜晚總是涼快的。我已經習慣了,我躺在裡面一動也不動,等待著這股熱氣慢慢消失。熱氣終於過去了。可我從來也不可能立刻進入夢鄉,儘管我有生以來從沒有這樣疲勞過。我想著堤岸那個男人。此時此刻,也許他正在「泉水飯館」旁邊的夜總會裡頭,和他的司機在一起安靜地喝著酒,每當他們在一塊的時候,他們總是喝米酒。或許此時此刻已經回到家裡,並且已經在他那房間伴著燈光入睡了,從不對誰說一句話。那天晚上,我一想起堤岸那個男人我就無法忍受。而且一想起埃萊娜時我也無法忍受。仿佛他們之間已經有著美滿的生活,而這種生活是來自他們自身的軀體之外。

  我似乎覺得和她相比起來,我遠不如她幸福。媽媽說過:這個姑娘永遠也不知足。我覺得我的生活已經開始在捉弄我。我覺得我已經明白了這一點,於是產生了一種模模糊糊的自殺的念頭。我已經無法在我的生活中擺脫這個念頭。我覺得我已經產生一種獨身生活的模糊的念頭。我還發現自從我告別了童年,自從我離開了這個「獵人」的家庭,我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我將著書立說。這就是我對未來的憧憬,是一幅展現在那浩瀚無際的沙漠中的人生的宏圖。

  我已經記不清當時從西貢發來的電報是怎麼寫的。到底電文上是寫小哥哥已去世,還是寫著:小哥哥已為上帝所召回。我似乎記得上面寫的是小哥哥被上帝召回。不過有一點我是記得清楚的:電報並不是她發出的。小哥哥已經死去了。起初我感到困惑不解,可後來驟然間,產生了一陣絞心的痛苦,它來自四面八方,來自世界的底層,這痛苦幾乎要把我吞噬,把我卷走,我已經不復存在,唯有滿懷的苦衷。

  我不明白這痛苦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因為數月前我失去了一個孩子而讓悲傷佔據了心頭,抑或是一種新的痛苦?現在我明白了,那是一種新的痛苦,因為我那個死去的孩子是在他出生的時候就夭折了,我根本沒有見過這個新生兒,並且也沒有因此象先前那樣痛不欲生而想尋短見。

  既然小哥哥已經死去,一切也都將跟隨著被埋葬。

  小哥哥死去的軀體是無法感覺到後人對他追思的心緒。在他二十七年的一生中,他一直隱藏著某種令人忘懷的東西,只不過他自己並無所覺察罷了。

  我方才弄錯了。這幾秒之間鑄成的大錯殃及天地萬物。小哥哥是不會死的,只不過是我們再也見不到他罷了。當他還活著的時候,那不朽的精神也和他同歸於盡。當今的世界也正是這樣,喪失了這個為人過問的軀體,也失去人們的過問。人們完全弄錯了,謬誤殃及天地萬物,無恥之積,蒼天難容。

  誰也沒有我瞭解得那麼清楚。那麼,既然我已經有了這個認識,而這個認識又是如此簡單,小哥哥的軀體就是我的軀體,那麼,我本也該死去。我已經死去。

  應該事先把這些常識告訴人們,讓他們懂得不朽的東西也是會消亡的。這種事情過去發生過,現在也仍然續繼發生。要讓人們懂得,不朽的東西並不以其不朽而引人注目,不,從來也不是,它只不過是絕對的雙重性。它不存在於事物的細節之中,而只存在於原則之上。某些人完全可以隱匿它的存在,除非他們不懂如何去隱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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